第180章 觸柱河豚張頰忿
曲水流觴乃雅人雅事,豈是杏兒這等貪玩的小姑娘玩的遊戲?
在清燉河豚上來之前,杏兒告知說:這河豚湯得趁熱喝才有味,若是分餐吃,豈不早早地涼了,還不如去那亭子聚餐更是熱鬧。
眾人覺得杏兒的提議不錯,便紛紛移去了涼亭。
【一】《河豚魚說-上篇》蘇軾.散文
河之魚,有豚其名者,
遊於橋間而觸其柱,不知違去。
怒其柱之觸己也,則張頰植鰭,
怒腹而浮於水,久之莫動。
飛鳶過而攫之,磔其腹而食之。
英英說:“就光坐著喝,那多無趣,不如行個酒令熱鬧些。”
姊妹四人,有的說行這個令好,有的又說行那個令好。
於湉道:“依我說,不如你們每人寫一個酒令,拈成鬮兒,讓恁大姑父來抓,他抓到哪個,就行哪個。”
眾人都稱好。
丫鬟拿了筆硯花箋,杏兒連忙起座說:“放我這兒,我來寫!”
揭傒斯笑道:“杏兒會寫字了?”
“哼!小瞧人。”杏兒白了姑父一眼。
於湉跟揭傒斯說:“近日,杏兒學了詩詞,元章又天天教她寫字畫畫。這是見了筆硯來了,手又癢癢了。”
揭傒斯看著王冕笑:“要把杏兒培養成才女,可是個大工程啊!”
姐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自己的酒令,杏兒都一一的寫下,搓成了一個個的鬮兒,擲進一個酒瓶之中。
杏兒抱著酒瓶,顛顛地來到揭傒斯麵前,“大姑父,你來揀。”
揭傒斯說:“我老眼昏花的,手腳也不靈便,元章,你來吧!”
杏兒又來到王冕的身邊,“好好揀喲,揀到我不會的,你可要受罰……”王冕笑著拿起了筷子,伸進了瓶子裏攪了一攪,便夾出了一個紙鬮出來,打開看,上寫著“射覆”【1】二字。
蕙蘭掩嘴偷笑,“妹夫真是好手氣。”
杏兒卻一臉的不高興,說道:“二姐淨出這傷腦子的酒令,又不是考狀元,何必呢!”
這場酒宴,本就是讓杏兒高興的,卻拈出了個最難的酒令。清婉趕緊打圓場說:“這‘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後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這裏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
英英卻道:“哪有一半不會?三姐夫,你也不會麽?”
王冕不好作答,隻是“嘿嘿”地傻笑。
清婉說:“你三姐不是不愛玩這個麽!”
英英道:“她愛玩什麽?她不就愛‘拇戰[劃拳]’嗎?既然是‘拈鬮’,為何拈出來,又不算?”
清婉說:“你不見你三姐很不高興?!”
英英才不管那些呢,繼續伶牙俐齒:“她有什麽可不高興的?紙鬮是她自己寫的,這‘射覆’又是三姐夫拈的,她生氣,也應該生三姐夫的氣才是,與我們有何幹?”
清婉被英英懟得無話可說,便對王冕苦笑:“命啊,王公子!選媳婦吧,你挑了個最沒文化的;拈個鬮吧,你又挑個酒令的祖宗。”
於湉與揭傒斯看著孩子吵嘴,會意一笑。
揭傒斯把提前寫好的小紙條塞進於湉的手裏,於湉說:“讓二姑來拈一個。若是雅俗共賞的,我們就合二為一。”說著,把筷子伸進了酒瓶裏,英英又圍上來看,於湉轟她,“一邊去!”
“哼!”英英道,“拈個鬮兒,還要背著人。”隻見於湉在瓶子裏攪合了一下,便拈出了一個放進手裏,打開來看的,其實是揭傒斯給她的那一個,卻是“拇戰”。
杏兒隨之眉開眼笑,“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
蕙蘭道:“唯她亂令,大姐快罰她一杯。”
清婉不容分說,便灌杏兒一杯。
於湉端起了眼前的酒杯,說:“我也喝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隻聽我分派。”命丫鬟取了令骰令盆來,“從恁姑父擲起,挨下擲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
揭傒斯一擲,是個三,王冕和清婉等皆擲的對不上,直到英英擲了一個三。
英英笑道:“我們隻在這園內生春,若說到外頭去,就太沒有頭緒了。”
“這是自然,”於湉說:“姑父來‘覆’,英英來‘射’,不中者罰一杯。”
揭傒斯捋了一下胡須,想了一想,說了個“老”字。
英英抓破了腦瓜,也想不出滿園滿席與這“老”字相連的成語。蕙蘭聽了姑父設的‘覆’,便四處尋找,忽見自己香樓的柵欄門上寫著“梅圃”兩個字,便知姑父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見英英射不著,眾人擊鼓又催,蕙蘭便悄悄的拽了一下英英,提示她說“藥”字。偏偏又讓杏兒看見了,說“快罰她,又在那裏私相傳遞呢!”她這一喊,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英英一杯,恨的蕙蘭拿筷子敲杏兒的手。
無論如何提示,英英也沒想起《論語.子路》:“樊遲:請學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這句話。隻好端起酒杯,喝了罰酒。
接下來是王冕和清婉對了點子。王冕就覆了一個“人”字。清婉笑了笑道,“這個‘人’字泛的很。”王冕也笑,“添一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一個“窗”字。清婉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他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王冕知她射著,用了“雞棲於塒”的典,二人一笑,各自一飲而盡。
【二】《河豚魚說-下篇》蘇軾.散文
好遊而不知止,因遊而觸物,
不知罪己,妄肆其忿,
磔腹而死,可悲也夫!
等到杏兒和蕙蘭對點時,蕙蘭說道:“我不會劃拳。”
杏兒說:“你不會找人替麽!”
蕙蘭道:“那讓王公子替我劃拳。”
清婉卻說:“哼,你讓他替,那不是找著喝酒麽!”
蕙蘭問:“王公子贏不了她?”
清婉道:“他敢贏她麽?借他倆膽兒!”
眾人大笑。
蕙蘭對揭傒斯說:“大姑父,要不,您來?”
揭傒斯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道:“我才不跟她劃唻,這丫頭,玩到了興奮時,就變成了‘哥倆好’了……我吃過她的虧,不敢來了……”隨即,喊過了王亮,“亮兒,你來跟三小姐猜拳。”
王亮跳著高就跑了過來。
杏兒卻說:“要是輸了,你們可要喝兩杯。”
蕙蘭道:“要是我們贏了,那你也喝兩杯?”
杏兒把杏核眼一瞪,“憑什麽?!”
蕙蘭說:“就憑你不會對詩呀!”
“誰說我不會對?”杏兒一手拉過王冕道,“我不會,這不是有人會麽!”
“這就好,”蕙蘭道,“我們正好來個‘二打二’……”
“二打二,就二打二,誰還怕你!”杏兒一拉王冕,“坐我身邊來,我們不懼他倆。”
蕙蘭又說:“既然如此,我們不如這樣,加上個‘酒底打酒麵’的令。”
“打就打,誰還怕了。”杏兒更來了氣,“誰還不是文化人!?”
“哎,哎,”王冕卻慌了,“什麽‘酒底打酒麵’?”
杏兒說:“你讓她說。”
揭傒斯也笑了,“嗬,這些小姑娘,酒席上還有這麽多道兒道兒,快說來,讓姑父也開開眼。”
蕙蘭娓娓道來:“這‘酒底打酒麵’就是,替拳的飲酒,找替的出一‘酒麵’作為答謝。酒麵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用語,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替拳者猜出了這道菜,便吃這道菜,壓壓酒……”
揭傒斯問:“若猜不出呢?”
蕙蘭說:“那就再喝一杯。”
揭傒斯笑道:“咦,別說,還挺有意思的。快,你倆打個樣,讓我們瞧瞧。”
隨之,杏兒和王亮“三”“五”“六”地一通亂叫,這猜拳就開始了。
猜拳實行的是“三局兩勝製”。很快,王亮就敗下陣來。王亮喝了酒,朝人照了照杯底,示意大家——他都幹了。
眾人都瞅著蕙蘭出謎麵。
隻聽蕙蘭不緊不慢地說:“遊於橋間,恐觸天柱折,說出大天也不成,怒腹一江春水,遺今者不宜出行。”
於湉聽了個稀裏糊塗,“你這說了啥呀?東一句西一句的。”見王亮卻拿過勺了,搲了一小碗河豚湯,用調羹舀著,美美地喝了起來。
杏兒急了,“哎,哎,你猜著了,你就喝?”轉頭問王冕,“他猜對了沒有?”
王冕笑而不答。
揭傒斯捋著胡須笑道:“看來,元章才華橫溢啊,連身邊的書童都涉獵廣泛。”
於湉問:“他真的猜對了?”
揭傒斯說:“當然對了,你不見人家都放下碗走了麽!”
“哪兒就對了?”於湉有點蒙,問蕙蘭。
慧蘭說:“我的謎麵是,遊於橋間——這是蘇軾的文章《河豚之死》的句子;恐觸天柱折——是杜甫的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的一句;說出大天——是京城人打骨牌常用的詞;一江春水——是詞牌;不宜出行——便是黃曆上的用語。”
於湉徹底傻了,又問:“關鍵,謎底是啥?”
蕙蘭說出了自己的酒底:“河豚觸柱常有事,何必植氣水波浪;飛鳶過而磔其腹,才知世人走為上。”
揭傒斯對這酒底更是大加讚賞:“是啊,無理取鬧,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有錯的人是很危險的。就像這河豚撞了柱子,反而會怪柱子撞它。脾氣暴躁,易怒,這不就成了我們的盤中餐;做人呐,更應該學學王亮,見好就收,走為上,何必來趟我們的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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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射覆
射覆,古代遊戲。把東西覆於器物下,讓人猜。後也用於稱行酒令時用字句暗指事物。
說《紅樓夢》是一部大百科全書一點不假,裏麵的內容真是豐富多彩,令人大開眼界。比如其中寫到的許多遊戲,就讓現在人很感興趣,也很長見識。
《紅樓夢》裏寫到的遊戲有俗有雅,很多還與酒席有關,算是古代的酒桌文化。比如“射覆”,就是當時酒桌上一種高雅的文人遊戲。
那麽,射覆這種遊戲是怎麽玩的呢?
寶釵說射覆是“酒令的祖宗”,意思自然是說射覆這種遊戲產生的年代早,曆史悠久。確實如此,據有關史料記載,早在我國漢代,皇宮裏就流行射覆遊戲了,隻是當時還與喝酒無關。
《漢書.東方朔傳》記載:“上嚐使諸數家射覆,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讚曰:‘臣嚐受易,請射之。’乃別蓍布卦而對曰:‘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上曰:‘善。’賜帛十匹。複使射他物,連中,輒賜帛。”
“射”就是猜度的意思,“覆”是覆蓋的意思,“射覆”意思是猜器物下蓋著的是什麽。而上文中所謂“數家”,是指當時研究易經進行占卜的術士。東方朔說自己曾經“受易”,意思是說自己學過“周易”。他根據易進行占卜,猜到器皿下蓋著的是蜥蜴,受到皇上獎賞。
作為一種與易學相關的猜物遊戲,何時演變成酒桌上的酒令,現在已經無從可考,但至少在唐代已經流行了。唐.李商隱《無題二首》詩就有“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之句。
但是,唐朝時期的射覆遊戲與清朝時未必完全相同。有學者認為,唐朝時酒桌上的射覆玩法大致如下:先將一物品或寫有字的紙條藏在倒扣的杯碟中,口頭念出一段隱語讓人猜,猜不中則罰酒。這類似今天的猜謎語,而從其先藏後猜可以看出與漢朝時期是一脈相承的。
到了清朝,射覆遊戲已經去掉了事先藏物的環節。
覆者直接暗中就地取材,在酒桌上或者室內看到什麽,就用隱語說什麽,而且要求提高了,必須用典。射者環顧室內去猜,猜到不直接說出來,而是也以隱語用典回答,三次不中罰酒一杯。這其實就是以謎猜謎。
這是純粹的文人遊戲,難度非常大,肚子裏沒有足夠的墨水,腦子不靈活,是玩不轉的。所以薛寶釵說“比一切的令都難,這裏到有一半是不會的”,而史湘雲則說:“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寫寶玉(還有寶琴、岫煙、平兒)過生日,眾人相慶,於酒席上行酒令以助興,其中之一就是射覆。下麵就以其中所寫的兩個例子,來具體解析、體會射覆遊戲到底是怎麽玩的。
寶琴覆,香菱射:
寶琴說了一個“老”字,香菱猜不出,湘雲替她說了一個“藥”字。寶琴想說的是什麽、又是怎麽用典的呢?湘雲又是如何猜到、又是如何用典的呢?
原來,寶琴看到門鬥上貼的“紅香圃”三個字,想到《論語》裏的一句話“吾不如老圃”,所以就說了一個“老”字,隱藏了“圃”字。而湘雲猜到後說“藥”字,與“圃”組成“藥圃”一詞,是想到關於“藥圃”的典,書中沒寫什麽典,但關於“藥圃”的詩句是有的,比如王維詩“荷鋤修藥圃,散帙曝農書”。
探春覆,寶釵射:
探春說了一個“人”字,寶釵說“人”字太寬泛了,探春於是又加了一個“窗”字。這是用兩個字覆同一事物,起到限製作用,使所覆之物具有唯一性。寶釵回答了一個“塒”字。
我們來看看其中的原理。酒桌上有雞肉,探春先想到“雞人”,所以說“人”字,覆的是“雞”。寶釵指出“人”字寬泛,說明當時還有與“人”有關係的東西。為了限定“雞”,探春想到“雞窗”,所以又加了一個“窗”字。
雞人是指古代掌管雞等牲畜以天明報時的人,典故出自《周禮.春官.雞人》;雞窗典故來源於南朝劉宋時期的《幽明錄》:“晉兗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嚐買得一長鳴雞,愛養甚至,恒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智,終日不輟,處宗因此言巧大進。”後遂以雞窗代指書齋。唐羅隱有詩 “雞窗夜靜開書卷,魚檻春深展釣絲。”
寶釵說的“塒”字,是想到“雞棲於塒”這句話,這是《詩經》裏的典故,語出《君子於役》這首詩,很多人都會背。
後麵又寫了李紈與岫煙一組。李紈覆一個“瓢”字,岫煙射的是“綠”字。由於不知道現場有些什麽,所以她們說的是什麽,用的又是什麽典故,讀者無從得知。
最後寫了薛寶釵說了一個“寶”字,賈寶玉回答的是“釵”字。寶釵覆的是“玉”,現場有寶玉脖子上的通靈寶玉。賈寶玉猜到了,他說“釵”字,是想到“玉釵”這個詞,出自詩句“敲斷玉釵紅燭冷”。湘雲質疑“寶玉”一詞沒有出處,香菱指出岑參有“此鄉多寶玉”一句詩。
我認為作者此處別有深意。這裏麵作者意在指出,薛寶釵時刻心係寶玉,因為癩頭和尚說過“金玉良緣”,但是賈寶玉隻念“木石前盟”,所以用“敲斷玉釵紅燭冷”對“金玉良緣”予以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