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位於王城外往西不過數裏遠的地方,坐落著分管成都府軍政的曹參軍府衙。衙門內設城內羈押各類案件罪犯的監獄,一律由軍中獄官集中看押。
女監入門處的第一間牢房中,關押的多是些雞鳴狗盜,坑蒙拐騙之徒。其中大多數乃是偷盜嬰孩,販賣幼女入青樓的人販子。比起裏側那些羈押朝廷重犯的牢房,這一間顯得擁擠異常。俗話說,一個女人發出的噪音相當於十隻鴨子齊聲呱呱的叫聲,那麽這一屋子的女犯人,簡直就像是進了菜市一般,呱噪得不行。
小止打從被在大街上推到在地時,就成了一副癡呆的模樣,此時更是還未回神,蹲坐在陰冷潮濕的角落裏發著愣。她心中已經開始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難道是大白天出現了幻象。然而,剛剛的一切又都是那麽的真實,他與她之間,雖然都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是相處數年所積累下來的那份熟稔,她相信即使是彼此已變得麵目全非,她也一定能夠在人群中一眼將便他分辨出來。隻因為,在遇到他時,自己已沒有了從前,一切都仿佛是從見到他的那一刻開始的。或許是因為過於年幼記憶稀疏,也或許是因為過於苦澀不願想起,總之回憶起之前的種種,唯一不能遺忘的,也就隻有他了。
小止感到身旁有異樣,便回轉身去望,隻見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孩,灰頭土臉的模樣,身上穿著破舊的牢服,此時正眼巴巴好奇地望著自己。
牢房中冷得像冰窖一般,小止伸出凍得紅腫的雙手去觸碰僵硬的臉頰,卻是一片水澤,和著凝固的血跡和泥汙,她知道自己現在完全就是一個瘋子的模樣。她現在周身已是半潮,穿著的衣物已起不到絲毫保暖的作用,反而應浸了雪水變得厚重異常。當再次回到現實世界中時,徹骨的寒冷再次將她擊潰。她牙齒忍不住開始打著顫,為了防止雙腳凍僵,她趕忙用力跺了跺,腳心處傳來陣陣酥麻感,讓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麽毋庸置疑。她想起了失散的幹爹,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已身陷囹圄。此時的他,定是十分焦急。但錦官城中向來一過二更便開始宵禁,他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若是誤了時辰,沒能出城門,夜晚又該何處棲身呢?小止狠狠地敲了敲腦袋,都怪自己一時衝動,才惹下如此禍端。害了自己不說,還害的兩位老人家為自己擔驚受怕,她覺得自己實在是該死。
這時,兩名女獄官提著酒壺從外麵走了進來,看樣子是來值夜差的。這兩人均是悍婦模樣,本就肥胖的身上裹的那叫一個嚴嚴實實,像極了五月節時吃的角黍。
“喂,聽說了嗎,咱們這地兒今後可就換了日頭了。”一名女獄官一屁股坐在了木桌前,她的聲音亮如洪鍾,惹得牢中眾人紛紛豎著耳朵聽起來。
“就剛才的事兒,文昌樓上,蜀王當眾宣布稱帝,改元明德。”那女獄官見眾人一副驚呆了的模樣,神色愈加得意。
“乖乖,這洛陽城裏的李家豈能忍啊。”對麵不久前還在昏昏欲睡的一名獄官,立馬來了精神。
“不能忍又如何,巴蜀地區,自古就是易守難攻。還能揮兵打過來不成,再說了,打倒一個孟家,說不定還有什麽劉家,王家……”
“嗬!”一聲突然傳來的咳聲,眾人皆向監獄門口望去。之見兩名男子在入口處的石階之上立著,其中一名身穿著武侯官服,另一名乃是一身素衣,辯不出身份。
四名女獄官見狀,忙迎了上去,行了個官禮,客氣地問道:“不知官爺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那武侯自是端著架子,將手中的一紙文書交於領頭的一位女獄官手裏。清了清嗓子,說道:“這是上麵的意思,說是那女子精神錯亂,無意衝犯聖上鑾駕。你且將她提出來,打個兩鞭子,讓這位公子把人領回去吧。”
“是。”女獄官一聽是上頭的意思,自然應得爽快。
“那我先行一步,趙管家,您請便。”
“多謝武侯。”
兩人互相拜了別,女獄官便領著趙平進得牢房裏來。
“小止姑娘,出來吧。”趙平一眼看到蜷縮在角落裏的人,便隔著牢門喚她。
小止一聽得有人叫她,立馬抬眼看向牢門外的來人。她滿臉的疑惑,絲毫記不起自己何時認得這個人。
女獄官此時已將牢門打開,見人遲遲未動,便不耐煩地衝進去將人扯了出來。“是這個嗎?”連自家人都不認得,看來這小丫頭確實是腦子不清楚。
“正是,有勞了。”趙平深知這裏的規矩,便伸手從衣襟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陪著笑臉塞到了那女獄官手裏。“這天寒地凍的,這些錢幾位出去買些酒喝,暖暖身子。”
幾位獄官一看有油水可撈,立馬變得喜笑顏開。
“那這鞭子?”趙平適時地說出了由頭。
“好說,好說。剛才武侯都交待了,無意衝撞,想來也沒什麽大事,趙管家隻需將人領回去好生看管就是。”女獄官深知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個理,想著也沒什麽要緊的,便爽快地將兩人送了出去。
小止一路被趙平牽著出了府衙,一路上未曾言語。雖然心中百般疑慮,但這裏畢竟不是久留之地,生怕再出了什麽岔子又被關到那個陰暗可怕的地方去。
成都府府衙門前,一輛烏篷四轅馬車已經在那裏候了多時。兩人來到車前,趙平對著小止做了一個相請的動作。
“你是誰,我要去尋我幹爹。”
“姑娘大可放心,李老爹此時早已經回到家裏了。”趙平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樣讓小止感到他或許說得是真話。
“你是誰,為何會認得我和幹爹?”小止舒了一口氣,反倒心中疑慮加深。
“姑娘可否先上車,待我細細說與你聽。”一陣寒風吹來,對立站著的兩人都不免打了個寒顫。
小止點了點頭,心想著這趙管家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奸邪之徒,況且若不是有他相助,自己現在還在蹲牢房呢。
兩個人相繼跳上了馬車,坐定後馬車開始緩緩前行。趙管家伸手將車內小宴幾上的一個黃銅色的暖手爐遞了過來。小止雙手顫巍巍地接了過來,小聲道了謝。凍僵的雙手熨貼著稍有些燙手的暖爐壁,一陣陣暖意傳來,小止幾欲落淚,不知她何時竟變得如此愛哭。為了掩飾自己泛紅的眼眶,她一直低著頭,假裝看著手中的暖爐,下意識裏卻一直在關注著對麵之人的一舉一動。
誰知對麵的趙管家始終一個姿勢端坐著,一副你不動我不動的架勢。最後還是小止率按捺不住率先開了口:“趙管家還沒告訴我,你為何會認識我和幹爹?”
“要不你以為是誰將你送去李老爹家中的?”趙平一雙眼睛含著淡淡的笑意。
小止聞言立時愣住了。醒來時,幹爹曾告訴她說,她是被自己的一位舊友揀來送到此地醫治。難道幹爹口中所說的舊友,竟是這位聲稱是趙管家的人?
“是你將我從亂葬崗中救出來的?”
“嗯,這個嘛,確切的說,應該是我家少爺救了你。”
“你家少爺?”小止低聲念叨著。在這錦官城中,除了卓府之外,自己不曾認得什麽少爺啊,可是自己在卓府也算住了好些日子,府中的人上上下下也認得不少,但從未聽說過有什麽趙管家這號人物啊。如若不是卓府的話,那就更不會是青雲樓了,自己當初被丟去亂葬崗,還全拜那位蛇蠍美人莫娘。她越想越亂,竟沒有絲毫的頭緒。
“姑娘不用想了,到了府中自然就曉得了。”趙平看透了她的心思,索性賣起了關子。
“可是……”小止本還想再追問下去,誰知馬車此時戛然而止,簾子外傳來車夫的聲音:“趙管家,到了。”
聽到聲音的趙管家並未急著下車,仍舊是作了個請的動作。小止也未推辭,便掀開車簾,縱身跳下了馬車。
這裏是一處宅院的後門,一位家仆拎著油皮燈籠從門裏走了出來,看到趙平立馬迎了上去。
“趙管家,少爺已經歇息了。他吩咐說人到了先安排住在客房,有什麽事情明日再談也不遲。”
趙平聞言轉身對小止說道:“姑娘都聽到了,既來之則安之。小四,帶姑娘去客房。”
“姑娘,請吧。”名叫小四的家仆過來引路。小止將站在一旁的趙平望了望,見對方對自己聳了聳肩膀以示沒法子。她深知無可奈何,況且天色如此晚了,硬要去叨擾主人實在是不合適。便隻得提起步子隨著那家仆向院內走去。
身後的趙平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拱門處,抬頭望了望已升至中天的那輪朗月。夜空中繁星點點,清晰可見。趙平吸了吸被凍得通紅的鼻尖,攏起袖子朝前院的方向緩步而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雪的路麵上,嘎吱嘎吱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這寂靜清冷的雪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