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錦官城外,連日來的鋪天蓋地地降雪使得這裏已變成一片銀裝索裹的世界。一向潮濕溫暖的巴蜀地區,近日迎來了百年難見的寒冷氣候。錦官城內雖還是一片繁榮昌盛、人群熙攘的熱鬧景象,城郭外,卻是一副走上老遠也難得見到一個人影的荒蕪景象。年關已至,又加上大雪封城。往年冬季出城來踏雪尋梅的達官貴人家裏的車架此時也難覓蹤影。尋常百姓家,更是不會有如此雅興。於他們而言,漫漫寒冬,老婆孩子熱炕頭才是首選。
漫天雪花,凜冽北風中,入城的那條官道上,一輛雙轅馬車遙遙晃晃地駛來。道路上積雪已過了小腿肚,拉車的紅棕馬腳掌上包了層粗布以防打滑,嘴裏則不斷地噴著熱氣。趕車的人深知雪路難行,自己也並沒有什麽緊急要事,所以一路上都未曾揮舞馬鞭催促,隻是任由馬兒優哉遊哉地緩步前行。
伴隨著吱扭吱扭的車輪聲,到了一處岔路口,那馬兒仿佛認得路一般地拐上了一條羊腸小道。路況變差,整家車也仿佛散了架一般霹靂磅啷響作一片。
約莫著又行了四五裏地的樣子,馬車終於在一處僻靜的農家小院門前停住了步子。趕車的馬夫伸了伸懶腰,從車上跳了下來。由於穿得多,整個人稍顯笨重。他慢吞吞地挪步到門前,將手從袖筒中伸出來,用力地砸著門。
“來啦,來啦。這老不死的,做什麽這麽大聲。”一個頭發花白,麵色紅潤的年老婦人罵罵咧咧地開了門。那婦人突然又想起時下正值年關,說不得晦氣話,便連著呸了兩聲,都怪自己平日裏罵習慣了。
“我這還不是怕你耳背聽不到嘛。”李老漢不以為意,伸手將頭上的羊氈帽脫了下來,拍了拍上麵的冰碴子。笑著轉過身去拾起韁繩,將自己的老夥計牽進院來。
“丫頭可醒了?”李老漢將入城采購的過節的一應物品從車上搬運下來,累得已是氣喘籲籲。花白的胡須上掛著晶瑩的水珠,說話間水珠不斷地抖落下來。
“幹爹!”隨著一聲銀鈴般的叫聲,一個身穿著月白色粗布厚裙衫,外罩這一件大紅色夾襖,梳著垂髻的小姑娘從屋內奔了出來。小丫頭張著的手上滿是麵粉,粉嫩的小臉上也掛了彩,一雙桃花眼中閃著精光,滿是笑意。
李老漢伸出一雙滿是厚繭的手,細心為小丫頭拂去臉上的麵粉。想來年過半百,一輩子勤勤懇懇的老兩口一直膝下無子,雖有著祖傳的手藝,衣食無憂,但少了這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晚年生活不免過於冷清寂寥。兩個月前,在錦官城內大戶人家當差的老相識,帶著一位身染惡疾,奄奄一息的丫頭突然拜訪。抵不住這位昔日舊友的一再懇求,又看那丫頭小小年紀便遭此重罪,實在是於心不忍。他和老伴兒便將人收了下來,用家傳的秘方,連著給那丫頭泡了十幾天的藥浴。本是一腳已踏進鬼門關的人,硬是給救了下來。連著近一個月的精心照料,小丫頭的身體恢複如初,便想著要報答他們老兩口。李老漢見著丫頭模樣機靈,手腳麻利,著實可愛。又想著自己膝下無子,便跟老伴兒商議著想收這丫頭做義女,已了卻自己的心願。沒想到三人一拍即合,如此一樁美事讓冬日裏這處冷僻的農家小院滿是溫情。
“幹爹,我剛才和幹娘忙著餛飩呢,你最愛吃的豬肉豇豆餡兒的。”
“咱們小止包的餛飩,那我可要多吃幾個。”李老漢聽了吧嗒吧嗒嘴,轉身對著在灶房裏忙碌的老伴兒嚷嚷道:“籃子裏有我去陶記買的鹵肉,晚飯全擺上。還有我剛買的兩壺十裏香,你可不能又給我偷藏起來,晚上我們父女倆要好好喝幾杯。”
李老太從灶房裏探出頭來,對著老伴兒嗔怒道:“老酒鬼,今日除夕,暫且饒了你。”
聞言,小止在一旁偷著樂了一陣兒。見院中雪越下越大,便忙拉扯著李老漢進了堂屋取暖。
傍晚時分,暮色四合。天空依舊零零落落地飄著雪花,隻是比白日間小上許多。晚飯前,依照傳統,小止拉著李老漢來到門前放年夜飯前的炮仗。手中捏著一根帶著火星的熏香,小止伸長了胳膊去夠那鞭炮的信子,身子趔開老遠。這邊剛聽的一聲呲呲燃燒的聲音,小止立馬丟下熏香,跳出老遠。還沒等她躲到門前的那顆老榆樹下站定,這邊辟裏啪啦的鞭炮聲便響了起來,火紅色的炮紙被炸得四處開花,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徹整個農家院。突然,仿佛得到信號一般,不遠處的村子中,陣陣鞭炮聲鱗次櫛比,你方唱罷我方登場。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火光四射的焰火,紅豔豔亮瑩瑩的油紙燈籠,將原本寂靜漆黑的夜空照亮的如同白晝一般。
鞭炮聲一陣接著一陣,中間停歇的空擋時間裏,仍能聽到四周山穀中傳來的陣陣回想。小止和李老漢,一老一小兩個人,攏著袖子站在門前,望著各家豔麗的焰火,紛紛猜測著哪個是朱員外家的,哪個是李村正家的,哪個又是劉保長家的,猜完還不忘評論一下各自家裏燃放的焰火華麗程度。
“這保長家今年不知發了什麽橫財,焰火從人前放到人後,這排場可真夠氣派。”李老漢嘖嘖稱讚道。
小止笑了笑不作聲,從懷中掏出芝麻糖瓜來吃得津津有味。想起以前在廟中時,到了年節裏,空行也愛放這些鞭炮焰火什麽的。每當這時小白便不淡定了,嚇得直往她懷裏鑽。不知今年除夕,此時此刻,空行是不是也在望著滿天的焰火發呆。
突然吱呀一聲,身後的院門開了一條縫。李老太探出頭來,望著在屋簷下發呆的父女倆,簡直是哭笑不得。自己在屋內忙前忙後,敢情這兩人打著放炮的名聲,跑這裏來躲清閑了。
“還不快進來吃餛鈍,大冷的天,小心凍著了。”李老太閃出身來,一手拉著一個,三人相攜進了屋。
堂屋內,正中擺放的柳木方桌上,一盤盤美味佳肴冒著騰騰熱氣,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此時外麵正是一片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屋內桌下放置著燃燒得正旺的炭火盆,將整個房間熏烤得暖意融融。
一家三口在桌前坐下,小止拿起酒壺,給二老斟上,接著又給自己斟上一杯。她端起酒杯,站起身來,向兩個月來悉心照顧自己的兩位至親敬酒。
“幹爹幹娘,小止何其有幸,能夠做二位活菩薩的幹女兒。我雖不是兩位的親生女兒,但幹爹幹娘待我勝似親生。大恩無以為報,小止幹了這杯酒,祝幹爹幹娘長命百歲,幸福安康!”小止說話間眼眶泛紅,仰頭將一杯酒一飲而盡。這十裏香果然還是一樣的酒香衝鼻,辛辣醇厚。
桌前的二老看著小丫頭如此懂事,不免心中臉上都樂開了花。喝下去的酒水也覺得如同蜜水一般甘甜爽口。
“來,嚐嚐閨女親手包的餛飩。”李老太笑眯眯地為老伴兒夾了一個皮薄餡大的元寶餛飩。
李老漢吃後讚不絕口,沒想到自家閨女小小年紀,廚藝了得。這小小的餛飩,皮韌餡兒鮮,汁水充盈,真算得上是滋味十足,竟比自己做了一輩子飯菜的老伴兒包製的餛飩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時之間,更覺得自己是撿到了寶一般,連著吃了好些個餛飩,酒都忘記喝了。
“幹爹,今日你進城,可曾看到什麽好玩的?”每次李老漢進城歸來,小止都不忘好奇地向他打聽城內近來發生的各種奇聞異事。
李老漢酒飽飯足,咋吧咋吧嘴,緩緩道來:“近幾日裏城中戒嚴,我向陶記老板打聽,說是明日大年初一,蜀王出巡,與民同樂。”
小止這才想起如今錦官城裏已換了新主人,不知這位大唐將帥,又是何等風采。
李老漢望著小臉給炭火熏得紅彤彤的小止在桌前發著呆,便知她是兩個月裏一直養病在家,也未曾出去玩過一次,一聽明日錦官城中有盛事,定是心裏癢癢了。
“丫頭。”
“嗯?”小止回過神來,轉頭一臉疑惑地瞧著李老漢。
“明日帶你去城裏瞧瞧,可好?”
“真的?”小止一聽,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看幹爹也不像同她玩笑,立馬心中異常歡喜,伸出雙臂摟著李老漢的脖子撒起了嬌,“幹爹最疼我了。”
“幹爹疼你,幹娘就不疼你了?”李老太從裏屋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個紅色的布袋,臉上佯作不高興。
“幹爹幹娘都最疼小止。”小丫頭吐了吐舌頭,忙改了嘴。
她眼尖瞅到幹娘手中的紅布袋,立馬從凳子上跳了下來,站在桌旁空地上,朝著二位老人拱手作了一個揖,嘴裏不忘大聲說道:“新年好,大吉大利!”
“你個鬼機靈。”李老太被她逗樂,滿臉皺紋也笑成了一朵花。伸手將紅布袋遞給了小丫頭,“拿去買糖吃吧。”
“小丫頭才拿錢買糖吃呢。”小止嘟起了嘴巴,繼而靈機一動,忙說道:“幹爹,明日咱們進城給幹娘買朵花兒戴如何?”
“哎,主意不錯。”李老漢隨聲附和,揶揄道:“這就叫什麽來著,老來俏!”
李老太難得今日高興,便隨著說道:“那可不是,想當年我也是十裏八鄉一枝花,到頭來便宜了你這個癩蛤蟆。”
“好嘛,反倒被這老太婆將了一軍。”李老頭吃了虧,撓撓頭一副委屈的模樣。
旁邊的母女二人見狀,硬是給逗得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冬日寒夜,屋內確是一副春意融融,笑聲不斷。夜空中雪花不斷飄落,寂靜無聲。這處城外小山村裏的大年夜,卻顯得格外暖心,惹人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