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深忽夢少年事
春日的夜,下起了滴滴答答的雨。
顧蘭兮被雨聲吵醒,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窗簾沒有拉嚴實,透過縫隙,有隱隱的光亮。這些日子謝明承住在醫院裏,醫生護士三班倒,醫院的燈一直沒滅。
顧蘭兮腦中渾渾噩噩的,剛剛她做了個夢,夢中的情景還曆曆在目,讓她有些分不清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
她夢到了和謝明承相識的時候。
那也是一個桃紅杏白,雜樹生花的春日,她和未婚夫張玨做生意遇剪徑的歹人。未婚夫和掌櫃、夥計被抓,她跳河逃了,曆盡千辛萬苦才找到衙門去找救兵。
可衙門裏的人一聽她是在哪裏遇險的,頓時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那是龍老大的地盤,出了事也隻能自認倒黴。你啊,撿著一條命就算了,早些回家去吧。”
她又氣又急,官府的人貪她是知道的,卻不知道竟還膽小如鼠!
沒辦法,她隻能砸錢:“救出人,我給你們五千兩銀子。”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此話不假。一個蓋著破草帽子,躺在長凳上睡覺的人懶洋洋地坐起來:“五千兩,我去救。還有兄弟要分的嗎?舉個手。”
有人勸他:“謝哥,這錢雖好,可是命更重要啊。龍老大那手段,誰鬥得過啊,還是算了吧!”
那姓謝的年輕男子嗤笑一聲:“看你們這慫樣!沒人去啊,成,那五千兩銀子我拿了。”轉頭對她笑道:“顧小姐,帶路吧。”
她不信他能幹翻一群亡命之徒,想了想說:“附近有我們顧家的鋪子,我再去找些人來。”
年輕男子拿了槍,背在身後:“得了吧,還是別讓你的夥計去送死了。”
她見男子衣衫雖舊,卻是一副器宇軒昂的模樣,思忖了一番,下了決心:“好,那我們走吧。”
年輕男子在山中像獵豹,跑得飛快,她自詡平日也是注意鍛煉的人,卻根本趕不上他,一下子就被遠遠拋在後麵了。
他隻好在前麵等她。她好不容易氣喘籲籲地追上他,他卻指了指一邊的山洞:“你就在這裏等我吧,我把人帶下來。”
說罷,也不等她回話,他已又像隻獵豹似地奔跑起來。
天色一點點地暗了下來,山中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她膽子不小,可此刻孤身一人也怕了起來。
她跑出山洞,找了很多枯枝,燃起篝火。有了火,有了暖意,整個人便也放鬆多了。
她一邊添枯枝,一邊看山中的動靜。
大概到了後半夜,年輕男子終於出現了,背上背著她的未婚夫,身後是灰頭土臉的掌櫃和夥計。
見未婚夫麵色慘敗如紙,她趕緊上前問:“他怎麽了?”
年輕男子笑了笑:“嚇暈了。”
她正要伸手扶他下來,年輕男子卻偏了身子:“別弄髒了你的手。”
她不明所以,年輕男子有些尷尬地說:“他尿褲子了……”
她愣在當地,臉頓時紅成了煮熟的蝦子。
她兌現了她的承諾,將五千兩銀票交到了他的手裏。他拿著銀票,看了又看,很是高興。
她好奇問:“你是怎麽救出人的?”
他靠近她,低聲說:“我以前跟龍老大是同行,和他有幾分交情。我跟他說,苦主願意拿三千兩贖人,我呢就做個跑腿的,把人帶回去,再把錢帶回來。就這麽簡單。”
她怒道:“你!”
他揚揚銀票,嘻嘻笑道:“錢到我手上就是我的了。我得把銀票換成三千兩和兩千兩的去,回見,顧小姐!”
走了兩步,他又轉過身來,咧著嘴笑得燦爛:“對了,我叫謝明承,以後要還有這樣的生意,記得來找我啊!有多少,我接多少,絕對不會和錢過不去。”
他就這樣懶懶散散地消失在了她的視線裏,她心裏五味雜陳。
未婚夫嚇得大病一場,等病好後,她父親來和她談成親的事。
她撥著算盤,翻著賬本,回道:“父親把這樁婚約取消了吧。”
父親見她不鹹不淡的樣子,有了怒氣:“你和張玨的婚事,都訂下多少年了,你說不要就不要了?我們怎麽向張家交代?”
她回:“如果父親覺得難做,那我去和張家交代。”
父親真是怒了:“你說的什麽混賬話,張玨有什麽不好!”
她淡淡回:“張玨什麽都好,可我不能嫁一個遇了土匪就尿褲子的丈夫。”
父親啞口無言,愣了半晌才問:“那不嫁張玨,你要嫁個什麽人?”
她的手指落在算盤上,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那個一身痞氣的謝明承來,心裏長歎一聲。
*
那些早就泛了白,邊緣都起了毛的前塵舊事,顧蘭兮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想起。不知為何在這個寂寥的深夜,忽然夢見年輕時的往事。
心念一動,她打開燈,套上外套,連鞋都沒換,穿著拖鞋便走了出去。
自從謝明承病倒後,她就住在了醫院裏。她睡北邊的這頭,謝明承在南邊的那頭。
走廊裏的燈亮著,門口坐著一個護士,正靠著牆睡覺。
顧蘭兮繞過她,徑直推開了門。
一道長長的光,沿著敞開的門,照亮了病床上的謝明承。他,似乎睡得很沉。
可是顧蘭兮的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她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床邊,又慢慢蹲下身去。她握住他已經冰冷的手,淚水像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其實她是認得他的。
那時她剛留洋回來,偶然經過南城的花街柳巷,正好瞧見有人將一個病懨懨的妓女扔在門口。他不知從哪裏竄出來,像隻豹子似的躍了上去,將那幾個龜奴一頓毒打,邊打邊讓他們交出錢來,說要給妓女治病。
老鴇見此,叫了一大幫打手出來。她見情況不對,立刻轉頭去喊了捕快。
等她回來時,他已經被打得渾身是血。捕快救了他。
她原以為他是妓女的嫖客,可後來才聽捕快說起,他隻是她的同鄉,為她打抱不平罷了。
她覺得兩人很可憐,原本是想給些錢的。可當她回去時,地上除了一灘血,已不見他和那個妓女。
原以為這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卻不曾想到以後會譜成人生的華章。
隻是,太短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