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良辰公子

  “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


  馬車在遠離官道的小道上平穩行走,我望著車窗外明麗的夏日夕景,輕聲吟誦前世詩人這首並不十分應景的詩,心中也平添了幾分明媚。


  自我離開京城已經一個多月,趕了那麽久的路,馬車始終遠離官道行駛,除了遇到三兩撥不成氣候的山賊,路上倒也安穩。我猜想父親這樣安排行程,是為了避免官道上種種關卡以及不必要的麻煩吧。


  “小姐,喝點兒水。”蒲兒輕輕喚回我的注意力,我扭回頭看看她,微笑接過水杯。是的,父親為了讓我身邊有個體己的人,找了個理由把蒲兒從宮裏接了出來,而那個人忙著他的江山社稷,自然無暇顧及一個小宮女的去向。


  如今的我已經恢複姑娘家的打扮,許是想告別那一段痛徹心扉的為人婦,不,為人妾的生活吧,哪怕那個“人”是天子,也免去獨身婦人拋頭露麵在外趕路的尷尬。


  我滿是歉意地看著蒲兒,歎道:“讓你這樣跟著我,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蒲兒卻是無奈一笑:“小姐,您就別歎了,這樣的話聽得奴婢耳朵都起繭了。您想想,如果奴婢不跟著您,最好的結果……左不過是平平安安在那個地方待到足夠年歲,便得個自由身,可是奴婢孑然一身,又能如何?如今卻好,能跟您去一趟凡俗百姓進不去的沉城,也算不枉此生了。”


  不待我開口,她伸手取走我喝過的水杯,又接著說:“聽顧壬說,再過七八天咱們就能到沉城的入口了,想想都有點激動呢。隻是,奴婢擔心自己肉眼凡胎的,進不去就糟糕了。”


  蒲兒口中的顧壬正是父親安排來護送我的心腹,或者準確地來說,他是絕對忠於守護家族長懌侯府的暗衛,隻不過現在是轉暗為明做我們的車夫了。除了他,父親還安排不好人在暗中保護。


  她擔心的事,我倒是比較樂觀的。我笑了笑示意她安心。既然範嶆兄弟當初依照《沉城錄》想借助我額頭上的彼岸花印記重返沉城,那麽我作為傳說中所謂的紅顏淚真身也好、彼岸花仙子也罷,要帶個人進去,理應不是難事,更何況,紅姨一家還在沉城裏呢。


  我們正說著,馬車被平穩刹住,隱隱約約的嘈雜聲傳入馬車內。未等蒲兒詢問,顧壬已上前稟報:“小姐,暗衛來報,前麵是朝陽村,這會兒村民們正聚在在村口的祠堂……看行刑,將前麵的路給堵了,若是繞路的話,須得往回走。”


  行刑?與蒲兒相視一眼,我掀開車窗簾子,對車外的顧壬說:“我們不趕時間,且等等吧。再去探探,這朝陽村的族老是行的什麽刑,罰的什麽人。”


  顧壬拱了拱手,道:“啟稟小姐,是有個女子未婚先孕,拒不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又不肯……打掉胎兒,所以……執行火刑。”


  “啊。”蒲兒驚呼一聲,恐懼地看著前方百米開外聚集的人群,“活活燒死?”


  顧壬嗯了一聲,擔憂地看著我。他似乎是怕勾起我的傷心事,方才的措辭也顯得很小心很掙紮。可是,“傷口”深可見骨,不是忽視或者不去刺激便不會痛的,那個間接死在他父親手上的孩子……嗬,我也隻不過假裝忘記那些疼痛罷了。


  我歎了歎氣說:“我們去看看吧。”看看能不能救下這個可憐又可恨的女子。


  驅車上前,看到村民們神色激動,一位身穿褐色錦袍中年男子正與一個眉目姣好的婦人爭辯著什麽,那被綁在旁邊高高的幹柴堆上的青衣少女,腹部微微隆起,臉上淚痕未幹,卻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而那祠堂也頗具規格,匾額上書“宋氏宗祠”。


  人群外圍也站了幾個或牽著馬、或背著包袱的人,想是和我們一般“看熱鬧”來的。站定之後,我聽清了他們的爭執,原來那中年男子是宋氏的大家長,婦人則是女子的母親。兩人諸多爭辯不過是一個要殺一個要救。


  此時,青衣少女高聲製止了兩人的爭吵:“你們別吵了,燒死我吧,我自己做錯的事,我一力承擔。娘,女兒不孝,辜負了您的養育之恩,不求您原諒,隻希望您忘記這個不孝女,好好過。”


  婦人眼中含淚,正準備說話,青衣少女卻接著對中年男子道:“爹,我隻求您,不要為難娘親,旁的我無怨無悔。”


  我驚住了,原來青衣少女竟然是這位宋大家長的親生女兒。這大義滅親……可真是夠“大義”的。


  此時,村民有人待不住了,紛紛各抒己見。


  “大家長,快下令起火吧,您不會是心軟了吧?”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此等不知廉恥的女子不除,來日讓我等何以麵對宋家的列祖列宗。”


  “隻有烈火才能清洗她的汙穢之身!”


  “當初一副千金小姐高不可攀的模樣,沒想到就是個下作東西,別多說了,動手吧。”


  “大家長,您以前懲治我們家兒子的時候,可是絲毫沒有手軟。”


  ……


  我看著眼前這些喊打喊殺的“正義”村民,心中如遭寒冰一般。而蒲兒扶著我手臂的手也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我悄悄吩咐身旁的顧壬,讓暗衛看準時機動手,速戰速決。


  “想不到啊,一代俠客宋朝陽的後代竟變成虐殺婦孺的無能之輩。”一個低沉而突兀的聲音響起,仿佛夾帶著十二萬分的嘲諷。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那個牽著馬的年輕男子。一時間村民們的議論聲嗡嗡四起,而同處人群外圍,在男子身旁不遠處的我們也成了人群中心。一位老者排眾而來,在年輕男子身前站定,細細地觀察著後者。


  男子發色如墨,劍眉星目,兩片殷紅薄唇很是惹眼,深藍直裾深衣襯得身姿綽約,看起來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我聽見不少少女發出了低低的驚歎聲,這個人應該是個高手吧……方才過來的時候,我一眼掃過去,隻覺得平平無奇,此刻站在漩渦中心的他卻忽然大放光彩,想必起初他是收斂了氣息才那麽不起眼。


  “你是良辰公子嶽黎。”老者語氣肯定地說,並扭頭看了一眼宋大家長。那位宋大家長見狀,也走上前來拱手道:“良辰公子,有失遠迎。”


  這位良辰公子是什麽人?我疑惑地看著顧壬,他壓低聲音回答道:“嶽黎是沉城人士,近年來名動江湖,最擅長製造幻境迷惑人,所以江湖人稱‘良辰公子’。”我挑了挑眉,原來他竟是沉城人。


  “宋先生客氣了。”嶽黎語氣淡淡地說,臉上也沒幾分好臉色,“隻怕在下也是不受歡迎的吧,撞上你們這欺淩弱質女流的醜事。”


  “良辰公子何必出言不善。”老者見自己不被重視,也是一臉不爽,“況且,這是我們宋家的家事,家規不可廢,既然明知故犯就得承擔後果。向來獨來獨往、不問閑事的良辰公子這番插手,莫不是心中有鬼。”


  嶽黎哈哈一笑,他牽著的馬兒卻不耐打了個響鼻替主人鳴不平。他唾了一聲道:“我呸!什麽家龜野龜,那個女子不過就是與有情人做了快樂事,且不說那個不負責任的王八羔子,她自己都能一力承擔了,你們卻擔心她壞了宋家所謂的名聲,我看啊,要是燒死了她,你們的宋朝陽老祖宗才會從墳墓裏跳出來找你們這群視人命如草芥的。竟然還想往本公子身上潑髒水。”


  聽了他“畫風”一轉的回話,我忍住到嘴角的笑意。看來這良辰公子也是妙人一個,既然有高人拔刀相助,我們也就不必惹是生非了。我與顧壬、蒲兒悄悄往後挪了挪,退出是非中心,安心看戲。


  “良辰公子,你……”宋大家長還準備說什麽,卻在此時,有村民驚呼了起來,蒲兒也指著幹柴堆衝我說:“小姐,快看。”


  一個持劍的蒙麵女子飛身上前,唰唰兩下挑開綁著青衣少女的麻繩,攬了後者的腰便施展輕功飄然而去,整個救人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對了,她走之前還不忘放了一把火,讓那個幹柴堆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


  宋長老氣急敗壞地下著指令,人群中有三五個人也飛身去追,其餘的便手忙腳亂地滅火去了。而宋大家長則緊鎖眉頭,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混亂的場麵,以及旁邊“幸災樂禍”的良辰公子。


  好一會兒,他歎了口氣,吩咐身邊的人指揮現場,又對嶽黎拱手道:“天色不早了,公子不嫌棄的話,不若在寒舍歇息一晚,明日再趕路。”


  “我倒是不嫌棄,隻是……”嶽黎竟是看向了我們這個方向,“不知道我家未婚妻樂意不樂意。”說話間,已經走到了我們跟前,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看著我。


  我身旁的蒲兒一副鬥雞樣,顧壬則上前一步擋在了的我身側。


  “看看,”嶽黎幹笑兩聲,搓搓手,裝作一副尷尬模樣,對宋大家長說,“我家未婚妻的丫鬟和侍衛都把我當洪水猛獸,真是讓您見笑了。我的顧小姐,你看,是不是表個態,要不要在朝陽村住下?”後一句,他卻是瞪著我的眼睛對我說的,而且他把“朝陽村”咬得特別重。


  注:本章引用《三衢道中》/曾幾/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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