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驚見琴師

  跟著高大全在皇宮裏兜兜轉轉,越走離紫山越近——天儀皇宮是依紫山而建的——走了好一段路之後,天色已經暗透,明月在雲中穿行,越來越多的翠竹進入視線之內,宮人也越來越少。再往前走,眼前終於出現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竹製院落,門前掛著一雙燈籠,牌匾上書“玉壺居”三字。此院落依山而建,隱沒在一片竹林之中,就外部看來,是宮外那座玉壺居的放大版。在皇宮中能有這麽一個清淨去處,實在難得。


  “娘娘,”高大全喚回我的注意,道,“奴才就送到這兒了。”


  “嗯。”我應了一聲,定定地站著。高大全不解地看著我,欲言又止,彎著腰退下。


  當初玉壺居被付之一炬的原因我不得而知,如今明宸重建玉壺居,我更是不明白。念及此,我不平靜的心又平添了幾分忐忑。此時,一陣晚風送來院中低沉的琴聲,混在沙沙作響的竹林中,若有若無。他等很久了吧,我不再多想,鼓起勇氣邁步上前,輕輕推開虛掩的院門。


  看著眼前的一切,我仿佛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繪有墨竹圖的宮燈映著院中白如霜的彼岸花,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聖潔之感。可為什麽,彼岸花總是意外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前廳燭火明亮,大門緊閉,窗戶卻敞開著,裏麵沒有人。我穿過花徑,走上一條廊子,往後院走去,琴聲隨著我前進的步伐漸漸清晰起來,是我不曾聽過的曲子,淡如清風,聽進心裏,隻覺得撫琴的人無欲無求,不像出自明宸之手。明宸的琴聲,按照我前世的說法,應該是療傷係的,正如我初次聽到他的琴聲那樣,能令聽者離煩去憂,卻沒有如今這種超然。


  進入後院,發現撫琴的人果然不是明宸。此刻他正坐在皎潔的月光之下,身穿一身白袍,手裏似乎在擺弄著什麽。環視周圍,西邊的亭子裏有個一位琴師正在撫琴,但是隔得太遠,看不清容貌,隻能從衣著打扮上看得出來是個男子。


  我款步向前,來到明宸身旁,屈膝行禮:“臣妾叩見皇上。”


  明宸緩緩抬起頭,雙眸映著天上皎潔的月光,清澈明亮。他沉聲道:“朕的話你又忘了嗎?”分不清是什麽情緒。


  他指的應該是曾經說過的讓我私底下不必向他行禮的事。聖旨怎麽敢忘,但是你依然是“朕”,我就隻能是“臣妾”了。我在心底如是默默想著。


  見我不說話,他也不計較,隻是揮了揮衣袂,騰開左手邊,對我說:“坐到朕身邊來。”


  我下意識想拒絕,可是轉念一想,映雪的話仿佛回響在耳際,於是輕輕提起裙擺側著身坐到了明宸身邊。剛坐定,他便轉過身,雙手環繞著我的脖子,鼻息在我耳邊輕輕流轉。我僵硬著身體,正盤算著如何應對時,隻覺胸前一陣溫潤的觸感,低頭一看,是一塊白玉墜子——拇指大小的樹葉形狀,薄似蟬翼,雕工精細,連葉脈都看得清楚,想來價值不菲。


  待他的氣息稍稍遠離之後,我下意識地撫了撫胸前的白玉墜子,看向明宸,此刻他正拿起右邊矮幾上的茶壺,神情專注地斟著茶,柔和的月光打在他的側臉上,臉部美好的輪廓越發顯現。我低低地喚他:“皇上……臣妾謝皇上賞賜。”


  “你就不問問為什麽?”他如是問道。我一時不解,自顧地胡亂解釋著:“臣妾以為,聖恩無需多加揣測,皇上賞的,臣妾都喜歡且珍惜……”


  聞言,明宸轉過臉來,眉心稍蹙,似乎又不滿意我所說的,我隻好閉了嘴。見我如此,他輕歎一聲,視線轉向了別處,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朕不是有意不辭而別的。”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說的是曾經天然居撇下我不辭而別的事。擱下茶杯,他繼續道:“城外的竹屋被焚,是朕的意思,讓你擔心了。”他說過想終老的地方,自己卻親手毀了,付之一炬……當這個皇帝對他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


  “如此說來,天然居店小二鄒全也是皇上的人?”我這麽問明宸,其實心裏已經有了肯定的答案,否則他怎知我知道竹屋被焚的事。


  “是的。”他依舊詳盡地回答我,“你也該知道,天然居本就為覺情宮所有,所以,我也知道你傾盡所有委托林玦查我的下落。”


  是的,當知道林行雲的身份,又知道“辰公子”的真實身份之後,我自然而然地把一切聯係了起來,憑林行雲和明宸的關係,覺情宮不接受我當時的委托自是情理中事。想著,我不自覺地牽了牽嘴角,輕笑道:“皇上提此事,倒叫臣妾無地自容了,臣妾當時囊中一切皆是皇上所賜,更何況皇上是臣妾的救命恩人,臣妾所做的都是應當的。”


  意料之外,此次明宸並沒有被我十分“官腔”的話語激怒,隻是繼續說道:“這玉壺居是為你而建的,往後這兒就是你的寢宮。既然你那麽好靜,不喜被打擾,想必你會喜歡的。”


  “謝皇上恩典。”我嘴裏恭敬地謝恩,心裏卻疑問重重。將我安排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是真想給我清靜還是另作他想?知道明宸自己知道。


  兩人一時默默無語。莫名地覺得氣氛變得凝重,我輕輕地深呼吸了一下,餘光瞥見明宸的茶杯空了,於是起身走到他的另一邊,蹲坐了下來,左手拾起右手寬大的衣袂,右手提起茶壺為他續上香茗。茶水流入杯中滋滋不斷的聲音在這靜謐的夜裏格外明顯,卻渾然一體地沒入夜色之中,不顯違和。


  斟完茶,我才發現原來琴聲不知何時已然停了,正欲擱下茶壺,卻聽見西邊傳來一陣熟悉的音律,曲折委婉,仿佛從遙遠的水麵飄來一般……是《天上人間會相逢》,我從另一個時空帶過來的歌曲,曾在我“應聘”長安侯府樂姬時彈奏過。思緒一時混亂,手上不知輕重,茶壺被我重重地磕在矮幾之上,我下意識抬眼看向明宸,他依舊淡淡地不知望向何處,裝作沒被我弄出的聲響所左右,可我卻分明看見他的眉心動了一動。


  “此曲是你所譜?”他忽然轉過頭望著我,如是問道。


  我怔了一下,禁不住訕笑了一下,雖然詞曲作者不可能穿越過來告我侵權,但我到底無法如此明目張膽地抄襲,於是道:“不,不是的,是我聽來的。當時記憶盡失,在京城舉目無親,看見長懌侯府在招募樂姬,所以……”不知道怎的,即便他什麽都知道,我還是莫名其妙地對他解釋了一句。


  明宸卻不在意,繼續問道:“我從未在別處聽過此曲,既然可循之跡源於你的琴下,就權當是你所作。你覺得琴師所奏如何?”


  我閉目凝神,感受著微涼夜色中的冷薄空氣和著琴聲縈繞在我的周遭,撩撥著我深藏一世的記憶,有些人,有些事,錯過便是一生,再無來世,再無輪回。琴聲中有無限悲愴,甚至讓我誤以為琴師才是歌曲中那個留在世上的,連魂魄都盼而不得的失心人,絕望至極之處仿佛就此永世相隔,生生世世再無“天上人間會相逢”的宿命。


  一曲罷了,我睜開雙眼,不覺間已霧氣彌漫,迎上明宸征詢的目光,無需我發一言一語,他或已明了。我眨眨眼,少時,眼眸中霧氣散盡。思緒複又平靜,一切也恢複正常,我佯作輕鬆地笑說:“臣妾求皇上一個恩典,臣妾想見見彈琴之人。”


  “你也算他的知音,”明宸邊說著,邊仔細觀察我的神情,“是該讓你見見這位故人了,好了卻一些往事。”


  知音,故人,往事……我捕捉著他言語中的一些關鍵詞,聯想到方才聽到的曲子,是他,是劉傅青,一定是他!可是,他為何而來,為什麽要進宮?


  一步一步,劉傅青踏著月色而來,他一身玄青長袍,幾乎要融入著濃重得無邊無際的夜色裏。他來到我們麵前,屈身下拜,聲音清冷淡靜:“劉傅青叩見皇上、昭儀娘娘。”


  “平身。”明宸也是同樣的平靜。


  為什麽會這樣?前幾次不確定的相見,已經讓我難以承受,如今他真真切切地站在我的麵前,喊我一聲“昭儀娘娘”,叫我情何以堪。藏在衣袂間的手已經顫抖不已,我握緊拳頭,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不敢出聲,因為我相信如果此時說話,我的聲音也一定是顫抖的。我不明白林行雲在了解劉傅青的過去之後,為什麽還要安排他來到明宸身邊,難道看著長大的愛徒始終是比不過骨肉相連的異母弟弟嗎?

  然而,明宸的話卻否定了我的自以為是,並不是林行雲安排的,他說:“青是林先生的高足,自請進宮輔佐朕。你二人也是舊識,怎都仿佛彼此不認得一般?”明宸稱呼林行雲為林先生而非“六哥”,也是情理之中。畢竟,前朝那位癡情的六皇子早已魂斷赫彰了。


  “劉傅公子別來無恙。”我勉強地開口道。


  劉傅青坦然地看著我,眼底波瀾平靜:“托昭儀娘娘的福,青一切安好。”


  明宸似乎並不想看我倆尷尬相對,又一句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天色已晚,玉壺居的一切尚未安置妥當,昭儀不便留宿於此,勞煩青為朕護送昭儀回宮。”明宸對劉傅青的客氣也似乎是不合常理,無論這天下如何得來,他到底是天子,即便是林行雲在此也要俯首稱臣,有什麽道理對他的徒弟,明宸如此禮待?不過,我已經沒有精力去想這些事了。


  給我和劉傅青獨處的時間,就是所謂的為了讓我了卻往事嗎?或許是吧,他們都是瀟灑的,隻是我總對一切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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