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博文貞
以往武將之首王敬鶴不在朝中,坐鎮北部邊境,與北陸兩大王廷遙遙對峙,所以第一個走入大殿的,往往是文官之首,國師李元深。
可是今日,當王敬鶴大步流星走到奉天殿門外時,他卻沒有直接進去,而是站在門外,等著李元深,以及這位國師大人扶著的老人,東遼老宰相柳赤陽。
蘇景琮比王敬鶴慢一些,但卻比兩個佝僂老人快許多,很快拾階而上,走到殿門外。他才不管朝堂裏麵那些稀奇古怪的規矩,更何況,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麽規矩,直接一腳踏入奉天殿。
王敬鶴眉頭一皺,身上氣勢奔湧而出,將蘇景琮的身子壓製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得。蘇景琮麵色漲紅,咬牙怒視著這位東唐一百多位將軍中,軍功最卓著之人。王敬鶴卻是連看都不看,直接回頭,望著蹣跚而行的那兩個老文官。
蘇景琮深吸口氣,不再去多想這場羞辱。當年跟在他父皇身邊的牽馬年輕人,從不吝嗇給他一個笑臉,果然是換了主子後,就該刮目相看了。
兩個老頭慢吞吞的走來後,與王敬鶴視線交織,這才走入大殿。
王敬鶴鬆開對蘇景琮的氣勢壓製,第三個進入奉天殿。蘇景琮定了定心神,第四個走了進去。
當有資格入殿麵聖的大臣各自站定,一身正黃龍袍的皇帝終於出現。當今天子膝下隻有兩個女兒,自然也就沒有皇子入殿旁聽朝會。
文官居左,武將居右,涇渭分明。
站在龍椅前的皇帝沒有著急落座,揮手道:“給柳老丞相上座。”
立即有兩名手腳伶俐的太監,抬著一張沉重黃花梨太師椅過來,放在柳赤陽身後。
老人向皇帝道謝後安然坐在椅子上,不是他太不客氣,委實是因為他這把老骨頭,站著撐不了一場朝會。當初東遼國破後,他為保百姓不受生靈塗炭,且能被東唐當作普通百姓平等視之,無奈之下忍辱負重背上罵名,入東唐朝廷為官。
穩固東遼局勢的這份情,天子蘇家一直記得。
大太監趙祿宣出聲開啟早朝禮儀,皇帝落座,大殿內外文武百官跪下叩拜,但仍有兩人直挺挺站著。
一人是戰功卓著的王敬鶴,一人是一襲大紅蟒衣的蘇景琮,他們二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腰間懸配一柄相同的唐刀。先皇留有遺言,懸配他賜下的三柄唐刀入朝者,麵聖無需叩拜。
蘇景琮抬頭直視龍椅上的那個男人,心中輕聲道:“爹,莫非今天這一幕,你當年便料到,所以才賜給琮兒一把刀,讓我不用跪拜二哥?”
當今天子蘇景逸略微低頭,望著已經與他六年未見的弟弟,他微微勾著唇角,神色玩味。
見皇帝看過來,蘇景琮索性抬起頭,去打量這闊別六年的奉天殿。
皇帝終於開口,一聲“眾愛卿平身”讓所有跪在地上的人起來。
大太監趙祿宣輕細嗓音傳下:“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一些官員立即出來,將早就準備好的政事講了出來,請皇帝定奪。事情處理的極快,十來件能決定一方百姓生計的大事,就在京官幾句話裏拍板敲定,大殿陷入詭異的沉默。
見無人出言,蘇景琮上前一步,沉聲道:“啟奏陛下,前任國師昨夜薨逝家中,臣弟以為,需立即給華老國師一個恰當的諡號。”
朝中早便知曉這件事情,自然無人大為意外,隻是誰也沒有料到,本該禮部提議的事情,這位六年不曾入京的藩王,竟然當了這個出頭鳥。想想也便釋然,當年那位老國師可是極其看重這位藩王,甚至於他專門讓先皇賜婚,隻等自己女兒及笄以後,便嫁為太子妃。
當朝國師眯起眼,對此不聞不問,也不發表任何看法。坐在太師椅上的老人柳赤陽則靠著椅背,一字不落的仔細聽著。王敬鶴看了蘇景琮一眼,若有深意。
皇帝睜開不知何時閉上的雙眼,望著蘇景琮道:“不知岐王對此事有何建議?”
蘇景琮躬身輕聲道:“三十年前華老國師方入朝堂,舉十二疏被先皇采納為治國之本;先皇率軍三征大齊,華老國師坐鎮後方,穩定物價,為前線源源不斷送去錢糧輜重;十三年前華老國師建言改革吏治,精簡地方官,改善地方官混亂的局麵。憑此三功,臣弟以為,可授華老國師文成諡號。”
滿堂嘩然。雖然早有人料到岐王蘇景琮會替他師父爭取一個極為靠前的諡號,但誰也沒有想到,這位第一次在朝堂建言的藩王,竟然獅子大開口到這種程度,直接就是文十八諡號裏排在第三的文成,僅次於文正和文貞。
不談一百二十年前尚建都太安的東唐,自東唐遷都金京以後這一百二十年間,獲得文正文貞諡號的,僅有寥寥一十一人。其中文正四人,文貞七人,若給了華天文成諡號,豈不是就說,他在一百二十年間的文官裏,至少能排到第十二位?
王敬鶴不再沉默,上前半步,蘇景琮與他對視了一眼,握緊雙拳。他真擔心這個戰功卓著的武將,因為先前入殿時看自己不順眼,就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
王敬鶴無視蘇景琮淩厲的目光,平靜道:“臣以為,岐王所言,句句屬實,無半點誇大,據此來看,應當授予華老國師文成諡號。”
蘇景琮鬆開拳頭,十分意外。他收回視線,摸了摸鼻子。
皇帝望向其他有資格說話的權臣,輕聲問道:“不知李師父和柳丞相認為授予華老國師什麽諡號合適?”
當朝國師李元深麵無表情道:“文成稍過,文忠不足。”
柳赤陽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聲音蒼老道:“華老國師輔國有功,治學培育英傑無數,為朝堂輸送新鮮血液。以老臣所想,陛下當授文成之諡號於華老國師,給天下讀書人立一個表率。”
這位皇帝陛下最後想在大殿裏,找負責此事的禮部尚書,卻發現那個老人並未上朝,這才記起禮部尚書告病一事。
他微微一笑,道:“眾愛卿所言,皆有道理,但朕以為,都太過小家子氣,未免失了格局。”
他望向王敬鶴道:“王將軍,你當初隨我父皇三征大齊,若無華老國師後勤保障,能否三戰皆勝?”
沒等那位大將軍回答,他又看向趙明鶴,笑道:“趙明鶴趙愛卿,若無你第一任師父栽培,你能否有如今的才學?”
最後,這位皇帝從龍椅上站起來,平靜道:“我大唐立國三百年,憑的是如同諸位一般的無數天下英傑。華老國師一生為國操勞,朕以為,當授予他文貞諡號!退朝。”
誰也沒有看到,蘇景琮臉上有難以覺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