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仇
劉之琦從沒有把後院的那群女人放在眼裏過。
之於她來說,後院女人一輩子隻能縮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下度過一生,難以觸摸到更廣泛的天空。
劉之琦所追求的,是醒掌天下權,談笑間灰飛煙滅的宏圖霸業,才不是無所謂的爭風吃醋。
也因此,劉之琦對雲奴、對姨娘們,自始至終都抱有極大的優越感。
如今雲奴一躍而起,成為了雲夫人,看情形淮洲知府十分有可能對她與眾不同。
劉之琦怎麽會坐得住?
“二小姐,這雲夫人隻不過是淮洲名妓,出身不光彩,豈可這般抬舉啊?”
一貫頗得劉之琦重視的另一位丫鬟聞言便反對了。
風塵女子素來為人鄙夷瞧不起,但凡是要點臉麵的世家大戶,哪一個會把青樓女子作為正妻夫人的?
納為妾室已經是很給麵子了,哪一個人還會把一個有身份沒身份的賤籍女子當回事啊?
“嗬嗬!”劉之琦笑了,眼裏卻無半點笑意,“我爹爹糊塗了,指望她生下兒子呢,日後好繼承家業。我爹到現在還不死心呢,認為是我娘沒用,生不出兒子,卻不肯承認是他的問題。”
其實有關孩子問題,劉之琦早就偷偷派人給淮洲知府瞧過,大夫親口告訴劉之琦說淮洲知府腎陽有虧,凝固,恐子嗣有礙,能得三女純屬上天眷顧了。
如此一來,劉家沒有公子那不是知府夫人的問題,而是淮洲知府自己身體有毛病。
劉之琦雖然從未提過這件事,但是不代表她可以眼睜睜地看著淮洲知府隨隨便便讓一個妾室爬到知府夫人的頭上。
無關其他,唯利益耳。
劉之琦眯了眯眼,招了招手,兩個侍女隨即走到跟前,微微彎腰,聆聽劉之琦的吩咐。
“我讓你們……”
嘀咕了老半天,劉之琦這才露出一絲舒心的笑容。
兩個丫鬟應聲告退。
“我還不信了,她一介賤人,還能飛上天了?”
……
知府家波詭雲譎,顧文瀾與晉陽公主卻無比愜意舒心。
晉陽公主派人主動於雲奴接洽,對方回應了,決定見她們一麵。
茶水、烤餅、糕點、水果都擺上來了,就等來人到了。
“文瀾,雲奴……”晉陽公主此時看上去有些猶豫,“她該不會認為我們是騙子,不足為信吧?”
雲奴身懷大恨數載,苦心經營就是等待大仇得報的那一天,如今她們兩個無親無故的陌生人約她出來,對方有所懷疑,也很合情合理。
顧文瀾淡淡一笑,嚼了一大口烤餅,邊吃邊說:“雲奴最重視她的妹妹,要是我們幫她重新安葬妹妹,她會置之不理嗎?”
雲奴的妹妹當年死於非命,最後連個屍骨都做不到,隻能勉強立個牌位以作紀念。
假設她們真的幫助雲奴尋找到她親妹妹的屍骨,並重新入土為安,講道理,雲奴再怎麽防備猜疑她們,也會發自內心的感激她們。
“她妹妹的屍體找得到嗎?”
晉陽公主並不看好。
都已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個地方都化為烏有了,怎麽找得到一個小女孩的屍骨?
顧文瀾挑了挑眉,“有誌者事竟成,你咋料定絕對找不到的?好歹,於海波他們的辦事能力,總不至於找個人都不行吧。”
於海波是建安帝的禦前侍衛,此次跟來淮洲,可不就是有事要做?
晉陽公主一怔,“找一個死人,還是多年前的死人,那不是存心為難人嗎?”
於海波一行人再如何能力卓越,麵對如此高難度的任務,想來就算是如來佛祖在世,也不可能做得到啊。
顧文瀾高深莫測地笑了,“事在人為,這世間除卻生死由天定,還有什麽是我們辦不到的事兒?”
找到雲奴妹妹的屍骨的確難辦,畢竟過去好多年了,化成一柸黃土了,與那堆不明身份的人混在一起,誰又能分得清誰是誰?
不過,顧文瀾知道,別人辦不到,有一個人絕對是辦得到的。
想到這裏,顧文瀾的眼眸亮亮的,一派胸有成竹。
晉陽公主見狀,歎氣,“既是如此,你看著辦吧。”
她相信顧文瀾的本領,無的放矢不是她的風格,想必是帶有十足的把握才會這樣說。
“啟稟兩位公子,雲奴姑娘帶到。”
潘信在門口報告道。
顧文瀾晉陽公主就此打住話題,讓潘信請雲奴進來。
過了一會兒,一,作為成名多年的名妓,雲奴一舉一動皆活色生香,豔麗卻不庸俗,嫵媚卻不濃烈,活脫脫的一位絕世佳人。
饒是顧文瀾晉陽公主在京城裏看遍閱盡美人無數,也不由得地為雲奴的美麗而悄然心動。
顧文瀾微微一笑,“雲奴姑娘好。”
雲奴並不喜歡雲夫人這個稱號,因為這是一個仇人給予她的恥辱稱號,而她這輩子都會是雲奴,與他人無關。
因此,顧文瀾的這句稱呼,稍稍微讓雲奴有了一絲好感。
頷首示意,落座後,雲奴淡淡道:“顧公子,邵公子,你們約我出來想來不是為了聊天看風景吧?”
伺候淮洲知府已把她弄得身心俱疲,幾近嘔吐,每一次靠近仇人,就是對她的淩遲考驗。
一時半會殺不了他,隻好裝聾作啞、委曲求全。
她迫切地希望有個人助她一臂之力,將淮洲知府殺了。
“當然不是了,”顧文瀾笑容一收,語氣中透出鄭重其事的意味來,“我偶然聽說雲奴姑娘一直在找尋一位故人,很湊巧的是,我們正好知道點什麽。”
此話一出,雲奴瞳孔微縮,嘴巴微張,有近乎一瞬間裏,雲奴身上爆發出一種殺氣。
她要殺了她?
顧文瀾心覺有趣,麵上不顯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雲奴姑娘伺候知府大人,榮華富貴盡有,你要找個人,何必那麽麻煩啊?直接和他說一句,不就成了?”
煙霧繚繞,熱氣逐漸升騰著,茶水才剛剛燒好,顧文瀾小心地沿著杯壁抿了一口。
入口清香,雨前龍井果然是好茶。
雲奴緊了緊拳頭,後又鬆開了,她抬頭凝視著顧文瀾,以及作壁上觀的晉陽公主,冷聲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之前她也聽那個可惡的人提過一句,說淮洲來了兩個俊才,可惜出身商戶,又救了劉之霏,恐是別有居心。
當時她就是聽聽罷了,沒有多大當回事。眼下看來,淮洲知府所說的兩個俊才,估計就是指她們了。
“我們就是普通的商戶之子,不是名門望族,讓你失望了。”
晉陽公主牽了牽嘴角,語氣平平道。
對方警惕心強,貿貿然爆出身份,也防備她將此事告訴淮洲知府,讓她們功虧一簣。
還是用假身份稱呼更好。
“是嗎?我不信。”
雲奴說道。
輕飄飄地講出她的秘密,一看就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無所依仗的話,她們敢這樣對她說話?不怕她殺人滅口嗎?
“雲奴姑娘願不願意相信,全憑你意願。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談不談知府大人的事情了?”
顧文瀾捏起一塊糕點,慢條斯理地品嚐起來。
動作優雅,氣度恢宏,是哪戶人家才能養出如此優秀的人才?
雲奴不禁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或許,這兩個人會是她的貴人?
“我恨劉誌鵬,是他放縱他的官吏活生生地逼死了我的妹妹,當年,她才七歲啊……”
極盡悲涼的哭訴,泣聲如血,論誰見到此情此景,也不能否認其當事人的真情實感。
顧文瀾喟歎一聲,“你恨他,我能理解,自然,你想不想替我們幫一個忙,好報仇呢?”
“你說吧。”雲奴永手帕拭去淚水,粼粼如水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著顧文瀾。
“劉誌鵬與昌邑王勾結,想要犯上作亂、悖逆不忠,你想辦法接近他的書房,看看有什麽證據。”
顧文瀾娓娓道來自己的目的。
昌邑王狡猾成狐,每一次與劉誌鵬聯絡過後,就會燒去信物,劉誌鵬這邊為了防一手,將所有的來往信件全部保留了下來,不讓其他人看見。
劉之琦就算是再得器重,也碰不到那些東西。
雲奴能否做到這一步,還真是要看她自己了。
“我會盡力的,這一次,我要劉誌鵬死無葬身之地,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斷子絕孫。”
雲奴發出最狠毒的詛咒,用來證明她的決心。
晉陽公主這時候開口道:“雲奴姑娘,一切小心,敵人再可恨,也沒有保存自己、君子報仇來得緊要。你好了,這仇才可報啊。”
明白晉陽公主是婉言提醒她切勿衝動都意思後,雲奴的語氣緩和了許多,平靜道:“謝邵公子提醒。我雲奴,賤命一條,本就是替妹妹報仇而活下來的,詞祠倘若不成功,我死也不瞑目。劉誌鵬與昌邑王狼狽為奸,就算是不報仇,也必須為民除害。”
好端端的一個地方官,與藩王勾結,那不就是圖謀作亂嗎?
狼子野心,死不足惜!
“他死了,你以後要怎麽辦?”
顧文瀾突然問道。
雲奴不想留著劉誌鵬,將來劉誌鵬落網,雲奴身為劉誌鵬的妾室,必會被牽連進去,不過有她們擔保,雲奴是可以逃過一劫的。
並且,她有功於朝廷,按例是可以赦免的。
既是如此,雲奴未來的日子,就得好好考慮了。
相夫教子?回鄉養老?
顧文瀾思緒翻飛之際,雲奴回答了,“我想走遍天下,把我妹妹當年見不到的風景,全部看一遍。”
姐妹情深,小時候彼此許願樹要看遍大好河山,卻不料計劃趕不上變化快,天有不測風雲,她妹妹長眠大地,再也見不到這麽美好的風景了。
晉陽公主抿了抿唇,目光溫和:“你妹妹有你這個姐姐,是她的福氣。”
親姐妹不外乎如此了,當今世道骨肉相殘、親人反目的例子比比皆是,晉陽公主身處皇室漩渦中,本身皇家親緣感情上要比一般人家來得淡漠疏離,並且在她因得寵幾次三番被那群公主皇子視為眼中釘時,便已明白什麽叫做高處不勝寒。
看多了人倫慘劇,如今觸摸到一絲絲溫情,晉陽公主也不想太多為難雲奴。
“我母親去世時,臨終前拜托我說要好好照顧妹妹,我一直不敢忘了,妹妹她啊,小小的,要是平安長大現在都會與一個有情郎攜著籃子,賣竹筍,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
幽幽感歎,道盡了雲奴對枉死妹妹的無限眷顧與懷念。
顧文瀾輕言道:“她輪回投胎時,下輩子你們還是可以當姐妹的。”
“謝謝。”
雲奴淡淡一笑,沒有什麽比下輩子再當姐妹來得如她所願了。
“顧公子,邵公子,祝我們合作愉快。”
隨即起身,雲奴端起茶杯,豪氣地幹了一杯。
顧文瀾目露欣賞,“雲奴姑娘,你對妹妹的拳拳之心,感動了我們,想來上天也必會眷顧你心想事成的。”
隨後也喝了一杯茶,幹幹淨淨。
晉陽公主點頭微笑,“雲奴姑娘,你妹妹的屍骨,我與顧公子會想辦法替你找找看的。”
“真的嗎?”雲奴又驚又喜。
這麽多年了,她已經不抱希望了,但是有人願意替她尋找,她不勝感激。
顧文瀾接過話茬,對她保證:“你放心,我們竭盡全力,想辦法尋找令妹的屍骨,全了你們的姐妹情。”
“謝謝,謝謝你們……”
雲奴激動到語無倫次了。
雙方有說有笑了一會兒,直至日落時分,雲奴才起身離開了。
顧文瀾親自送走雲奴,回來時,晉陽公主詢問她:“我還以為雲奴對妹妹僅僅是麵子情……”
“哦?何出此言?”
顧文瀾饒有興致地問道。
隱忍蟄伏多年,論誰都無法否認其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吧。
晉陽公主神色嚴肅,“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個道理你我都懂,雲奴銘記仇恨,不原諒劉誌鵬,可以後呢?誰說得通?”
最怕是迷失了自己,忘記了本來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