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成長【下】
李陵風和父親的矛盾主要在於安全問題。
摩裏亞專製國的影響力和控製範圍還是太小了,他出了米斯特拉斯城,不但安全沒法保證,而且還有很大概率失聯——中世紀嘛,就這樣。幾年見不到家人隻能靠書信聯係,書信聯係滯後又很嚴重,說不定上一封信還在談論家常事,下一封就信就十萬火急來要援助了。
讓父親放心是不可能的,李陵風隻能另辟蹊徑,先斬後奏似乎是個可行的方法。
但先斬後奏需要母親的配合,可惜母親比父親還心疼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放自己出去的。
一說自己要走,母親的眼眶就紅了一大片:“你就不能待在米斯特拉斯陪陪我們嗎,韋斯特?等你成年之後或許就沒有時間來陪伴我們了。”
拜占庭的貴族成年之後會進入專門的花名冊,等待皇帝來安排職務,對於現在的帝國來說,一般都是進入首都軍隊,駐紮君堡,在殿前保護皇帝陛下。如果是那樣,李陵風確實很多年都不會回到摩裏亞,很難再見到家人了。
但李陵風可不打算去給曼努埃爾二世當個殿前軍官,反正現在的皇帝差不多就是個君堡市長了,就算他去了君堡也不可能改變什麽,還不如慢慢種田,將摩裏亞掌握到自己手上,然後伺機而動,統一伯羅奔尼撒半島。
但他總不可能對母親說這些。
“孩子,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對擁有自己的封地如此著迷?待在米斯特拉斯堡不舒服嗎?去一個荒廢的城堡,沒有仆役,沒有守衛,沒有充足的食物和織物,離開了米斯特拉斯,你究竟有什麽?”
李陵風的反駁底氣不足:“我有自己的童子軍……”
“童子軍?童子軍!你沉迷在這上麵太久了,久到連自己的父母都疏遠了!韋斯特,難道在你心中這些比家人還重要嗎?”
格奈婭很痛苦,作為母親,保護兒子的心是天然的,但李陵風一直對父母的保護有些抗拒,她甚至能夠感到覺自己兒子對待家庭的一絲絲冷漠。
這種冷漠是因為李陵風自己也很糾結。
穿越過來也有十幾年了,要說對這個時代的家人沒感情,那是騙人的。但正因為有了感情李陵風才會痛苦。
和家人羈絆越深,內心的惶恐越嚴重。
想要冷靜看待這一切,卻越陷越深。
所謂的係統一直沒動靜,賢能值進度漲的速度和烏龜差不多,內心的孤獨,苦悶和煩躁每天都在一點一點積累。
李陵風隻能將精力全部放在童子軍上,看見屬於自己的力量在一點一點增長,他的內心才有一種安全感。
李陵風開始不知道該如何和家人們相處,複興羅馬的過程注定一路艱辛,但這些艱辛,他的家人是否能承受?他能否心安理得將死亡的危險帶給家人?
沒有答案,隻有逃避。
妹妹辛西婭的出生加劇了他的惶恐。
惶恐之後,就是迷茫,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夠成功,現在做的一切有沒有意義?是螳臂當車,鵝卵擊石還是真的能改變曆史?
當他能證明自己有能力保護好身邊人的時候,他才有信心接著走下去。
正好在曆練期間出去,一個人捋清楚究竟怎麽做。
自己的城堡,軍隊和封地……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才不能說複興羅馬是妄言。
他沒有小說主角直接解鎖科技樹的外星科技,沒有金光一閃流水線生產就地建立的神奇外掛,甚至連自己會不會死都不知道。
話憋在胸口如同萬斤墜石,卻沒法說出口。
唯有沉默應對。
格奈婭看著沉默不語的李陵風,歎了一口氣,轉身抱起了辛西婭打算離開:“我知道,韋斯特,你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你有自己的想法,一旦認定某件事就要傾盡全力來達到目的,我沒法說服你,去找你的父親吧,和他談談,好嗎?我隻是希望你能夠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李陵風打算第二天找專製公好好談談。
“父親,我……”剛開口,背對他坐在軟椅上的專製公就揮手打斷了李陵風鼓起勇氣說出口的話。
“去吧,出去吧,去做自己想做的,韋斯特。”熬夜思考了一宿的專製公指了指桌上的羊皮紙,“阿卡迪亞堡以後就是你的了。”
李陵風腦子還沒轉過來:“嗯?您說什麽?”
“我說,走吧,帶著你能帶的一起走。”
“可是,為什麽您……”李陵風鼻子一酸,雖然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轉變了主意,但嘶啞的聲音和下垂的眼袋說明父親下定這個決心並不容易。
“過來,讓我看看你。”專製公嘶啞的嗓音中帶著一絲傷感。
他伸出粗糙的雙手撫摸著李陵風的麵孔,然後站起來仔細端詳著兒子。
“孩子,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曾幻想策馬沙場,創下百年基業。也曾看著海峽對麵的尼西亞宣誓,要帶領帝國的軍隊解放她。然後,突厥人就來了,滿腔的豪情在突厥人的大軍麵前變成了一縷煙,很輕易就消失在了太陽下。帝國失去了伊庇魯斯,失去了塞薩洛尼基,失去了雅典,最後被迫和談,失去了榮耀,在一隅苟延殘喘。”
專製公的語氣裏都是不甘,不甘中又帶著無奈。
“我不想你重蹈覆轍,不想你承受我一樣的痛苦。我們都該麵對現實,孩子,帝國已經開始腐朽,消散。”
專製公的肩膀開始顫抖。
“我每天起床都在想,如果奧斯曼人打過來,我應該怎麽辦?送你們到遙遠的西方,然後自己拿著劍慷慨赴死?”
“我很擔心失去你,孩子。”
李陵風從來沒有看見哽咽的父親,在他的印象裏,父親總是用威嚴的眼神注視著一切,從來不會像今天一樣情緒激動。
“你和我小時候不一樣,學者和教士都覺得你是天才,是上帝所眷顧的。可是我擔心這些天賦會害死你,平庸的人可以選擇平淡,而你不會甘心於平淡,你注定要走上巴賽勒斯之路。隻是,韋斯特,希望你記得你的家人,如果你選擇皇冠,你要想想我們,然後再決定是否為之而死。”
“你的敵人不隻是突厥人,西方的羅馬教廷,斯拉夫蠻族,甚至還有帝國內部的覬覦者,這些覬覦者還大多和你有血緣關係。你是否做好準備和他們為敵?這條路很孤獨,孩子,很孤獨……”
“但如果你想好了,那就去做吧,我們帕裏奧洛格斯家族沒有猶豫的人。”
李陵風看著父親,揉了揉眼睛,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情漸漸席卷了他的內心。
原來父親並非不理解自己,隻是他對自己的孩子愛得深沉。
李陵風忽然理解了父親,他不想自己經曆他曾經曆過的苦難與絕望。他是專製公,但此刻,他隻是一位漸漸衰老的父親,因為兒子要走自己曾經走過的路而擔憂。
李陵風第一次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擔憂:“父親,我必須這麽做,我隻是擔心如果一路走下去,總有一天,母親和您會流著血質問我,這一起值得嗎?”
小雨淅淅瀝瀝地打在了欄杆和窗沿上,陰雲逐漸遮住了陽光。
“可我沒辦法逃避,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國馬上就要毀滅了,我甚至知道很多年以後,奧斯曼的火炮注定會轟開羅曼努斯門,最後一位帝王嘶吼著衝入敵軍戰死沙場,從此之後再也沒有鷹旗飄揚。”
“我隻是不想這一切發生。”
“如果你在擔心我們,”專製公從哽咽中擠出一絲笑,“孩子,我還沒衰老到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
雙眼模糊之中,李陵風明白了紫衣男子對他說的一切。
“這是你的命運,隻有真正接受它之後,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麽。”
李陵風終於從苦惱中解放了自己,他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誰。
他曾經帶著傲慢來到這個世界,以為自己能夠絕對冷靜,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洗禮之後冷靜破滅。從此他發現自己的感情並非想象中那般堅硬。
所以李陵風開始害怕,開始躲避。
此後他不再害怕,他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誰。
曾經是李陵風,但從今天開始,他是來自摩裏亞的韋斯特道格·狄奧多西·帕裏奧洛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