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忒休斯之船
宇宙中的一切都來自於偶然。
對於生存在宇宙其他星係的人來說,每一個世界都有著無數可能,三千世界遍布每一個時空和維度,跨次元亦或者是平添出三維四維的世界,從宇宙大爆炸到人類起源,所有的一切都是源自缺憾和偶然。因為萬有引力的作用拉扯著宇宙爆炸後的產物下沉,從而改變了排序,最終衍生出了整個世界。
在宇宙爆炸的那一天,或許它自己也沒想到今後關於自己這整個世界的發展,不會想到冰川融化之下衍生出的新物種,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整個宇宙會變得如此繁華。
地球的夜晚是明亮的,早在人類第一次走向太空回看小小地球的時候就能感覺到那種亮光——但這隻不過是在一定的高度之內,一旦離得遠了,就連地球本身都會淹沒在浩瀚的星係之中,成為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在那個夜晚人類抬頭眺望星空,不經意間注視星空的時候,遠在千裏之外的各個種族尚且未意料到人類的存在,但千萬年後人類已經走出了地球,並且走到了整個宇宙。
所有的發展都是如此的順理成章,從千萬年前第一次在黑暗地球上燃燒的火焰,再到幾萬年後閃爍在整個銀河係的燈火。曾經給人類帶來光與熱的太陽如今已經變成了行星狀星雲,簡直成為了一處名勝古跡,吸引無數其他星係的人來此合影紀念,而曾經靠著太陽起家的人類抽幹太陽走完了最後的征途,成為宇宙中凶名在外的“掠奪者”。
雖然人類的名聲看起來好像並不太行,但實際上宇宙中的其他種族對於人類恐懼要大過輕視,人類的凝聚力團結力還有在危難關頭爆發出的強大潛能都讓他們感到恐慌。也許在無數三千世界都存在著這樣的事跡,但最起碼在這個世界裏地球、還有地球孕育出的人類都是獨一無二的,其他種族的人大概永遠也無法像人類那樣的生物。
——但這樣的獨特性他們自己消失了。
很多來到未來的其他種族的人都會有這種想法——當然,不止是人,他們也根本就沒有“人”的稱呼,這裏隻是為了方便說法——未來世界雖然矛盾依舊存在,假裝沒有國與國以及每個種族都眾生平等或者打出“我和你心連心共住宇宙村”雲雲,但是心裏想著的是什麽,大家心裏都有數。但就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到此處並且接觸過好幾個種族的人通常都隻會有一個想法——
總感覺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不論是哪個星球,何種星係,未來世界的人們總是帶有一種相同的特點,就好像不需要同化他們就已經登到巴別塔的頂端。同樣的漫不經心,同樣的不在乎一切,就好像曾經書籍裏寫到過的神性——什麽都不在乎了,也就成神了。
未來世界的人類走到宇宙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損失四分之三的人類、女性全部滅亡、丟失大量古籍、整個人類文明毀於一旦隻留下殘存在大腦中的隻言片語。生存是一個種族最高的指令,在一切都被毀滅的情況下人類不斷地往上爬,不擇手段地生存下去,最終他們做到了,但也完全失去了。
“人類還是人類,隻不過不是你我知道的那個人類了。”仲長空當時是如此對姚元說的,混雜在一起的人類詞匯實在是太多,以至於她總感覺像是繞口令:“他們丟失了曾經的文明、曆史、語言還有特性,所以我之前告訴你,現在的人類不是從前的人類。”
姚元在此之前有過很多種想法,她覺得可能這些人都不是人,也覺得這一切背後可能有什麽大陰謀,甚至連這一切都隻是一個夢或者一場實驗都想到了,卻唯獨沒有想到這些人真的是人——隻不過,他們也不是了。
星河紀元的人類和她來說依舊都是“人類”,但不同的是他們已經有了新的規則與規律,曾經的曆史堆砌而成為一堆謊言,他們忘記了曾經東方與西方的曆史、忘記了那些大街小巷的食物、忘記了所有的曆史還有建築、忘記了身為人類有的那些劣性根和與生俱來的拚搏與團結。他們現在是如此的貼近宇宙,卻又是如此的不像人類。
站在姚元麵前的姬昀有著一張堪稱完美的臉,黑色的長發一如既往,金色的瞳孔帶著妖冶的光芒。他低垂著頭,華貴的衣衫鬆鬆垮垮地披在身上,如同墜落的星光,此刻他注視著她,就像是有著妖豔容貌的人。
“但我們並沒有區別。”他如此說到:“外貌上,我們依舊是一模一樣的。曆史和過去丟失了,總有一天可以再找回來,難道如此就可以否定我們身為人類的事實嗎?”
這是一個令人難以解釋的問題,姚元想,估計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此刻的她更糾結的人了。
仲長空當時曾經提到過為何手上會有那麽多關於人類的資料,因為穿越時間蟲洞導致那些東西都掉落到了蟲族的領地。雖然在人類看來蟲族就是沒有腦子的低等生物,但實際上蟲族也有著自己的發展,隻不過他們的社交與語言在人類看來完全是不明所以的——這很正常,在宇宙那些種族走到一起的時候,他們都互相覺得對方是低等生物,而自己高人一等,隻能說在這方麵,大家作為宇宙生物還真是出奇的相似。
麵對如此多外來的東西蟲族的蟲子們自然是將它們都好好收到了一起,同時也開始進行新的學習。隨著漫長的時光流逝,蟲族漸漸接受了人類的曆史,對於一直生活在不見天日黑暗宇宙之中的蟲族來說,人類的知識與文明都令他們感到向往,久而久之他們也慢慢趨向於人類,甚至是開始使用人類的語言,不過因為生活環境的緣故一直沒有改變自己的外貌,還是如最開始那樣作為蟲子生存。
蟲族認為他們總有一天會在宇宙中遇上,卻沒想到遇到的卻是完全已經拋棄了人類文明的,新時代宇宙人類。
“所以這些東方人隻能模糊地采用最古老的姓氏,也不知道曾經的人類都喜歡吃什麽。他們甚至不知道地球的名字,根據後來的一些小說大概了解到好像是藍星,於是便這麽一直誤用了下去……”
“新的語言、新的文明、新的生活習慣和曆程,除了外貌以外,他們已經和人類沒有任何關係了。”
“那麽,現在的人類,還算是人類嗎?”
公元1世紀的時候普魯塔克提出一個問題: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像是現在也如此,如果一個種族他們的一切都被替換,直到所有的思想都不再是原來的思想,那麽這個種族還是原來的那個種族嗎?
忒修斯之船的問題一直都被各個哲學家探討,有的認為不是,有的認為是。從前姚元也聽說過這個悖論,那個時候她不以為意,連生存都快要無法維持的她自然是不會有功夫去想這種問題,而且當時她也很是自然地想,就算木頭都更替了,但船還是那艘船,就像是翻新的名勝古跡不還是古跡嗎?人們也不在意它是新是舊,完全就是等著節假日一窩蜂湧地去嘛。
但在此刻她終於也站在了這個悖論之前,直直地麵對了忒修斯之船的困境。曾經輕而易舉做下的結論,在此刻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邁過心裏的那一道坎。
在她麵前的可不是一個被拚湊起來的人,而是經過了漫長歲月一步步進化到了另一個階段的,新的物種。可能也確實是人類,但他們沒有任何共同感,情緒也永遠不處於同一條線上,在麵對姬昀的時候她總是無所適從,若是像仲長空說的那樣將所有的一切都拋開,不去在意任何事情可能會更加快樂一點。
但她無法做到。
金色的瞳孔映襯出的繁華都市,他的問題帶著一種純粹的好奇,對李博士的疑惑不解,對她集體榮譽的不明所以,以及對那些食物的匪夷所思——
也許這些並不是什麽好東西,就像是這個世界所說的,人人都隻為自己而活,不去關心任何其他的事情,也不把精力放在任何事情上。看起來是無限的自由,實際上早已經忘記自我,認為一切都是無意義的,一切在宇宙的麵前都是渺小且毫無意義的,隻是為了生存和繁衍,不斷地衍生科技和更高的技術點。
就像是一群工具人一樣,無數個零件輔佐上層,而上層也不過是擁有更多權利的工具,不斷地運轉,隻為了執行一個最高指令。
雖然姚元認為自己之前的人生其實也差不多,但最起碼那樣的人生之中也有閃光點,或者是夏季傍晚切開的西瓜,也可能是冬天裏的一杯奶茶,還可能是路過馬路聞到的炒菜香氣,也可能是網絡上某個有趣的評論……無數個崩潰的瞬間都是靠著生活中這樣的細節一一度過,讓人覺得也許明天還會有這樣的幸福。
但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有那些,因為它沒有細節,也沒有人情味。
“對不起。”
她後退一步,已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對於我來說,你不是同類。”
姬昀的眸色暗了下去,像是熄滅的燈火,他垂下眸子,纖長的眼睫投下一層繁複的陰影。
“那對於你來說,蟲族又是人類嗎?”
“他們有人類的文明、懂得人類的曆史、還會人類的語言……”姬昀上前一步,直直地看著她:“那他們,又是人類嗎?”
姚元愣住了。
她沒想到姬昀會給出這樣的反問,不得不說,她也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之前在被仲長空詢問的時候她就已經陷入了這樣的迷茫,到底什麽才算得上是人類?是有人類曆史和文明的蟲族,還是已經拋棄一切隻剩下外貌的人類?她弄不清楚,以至於在這種時候,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要回家。
“姚元……?”姬昀本來是想要改變姚元想法的,卻沒想到剛剛還氣勢洶洶的姚元突然眼神就變得極其委屈,甚至好像還能看到淚光。他一下子就有些措手不及,從前可完全沒遇到過情緒變化這麽快的人,畢竟未來世界的人情緒都非常統一,以至於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軟了聲音:“我、我不是故意說這個的,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就不說了……”
“我想回家……”沒有人安慰還好,姬昀一出聲姚元的眼淚就憋不住了,穿越以來她一直都很是焦慮,但因為對那個世界的家庭並沒有任何歸屬所以也就沒怎麽在意。但這個世界的一切實在是太不同了,她找不到任何細節,以至於也沒有安全感,在此刻她終於意識到就算不再回去那個家,隻要能待在熟悉的地球上就好。
“可……我做不到。”姬昀有些慌亂地幫她擦拭掉落的眼淚,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其他的我都可以做到,但隻有這個,我無法實現。”
“這個可不一定吧?”
姬昀猛地看向了門口的方向,姚元倒依舊是低著頭抽泣,絲毫不意外突然出聲的仲長空。看到陌生的人出現在自己家裏姬昀的眼神頓時變得陰沉,他一步擋在姚元的麵前,極其不善地看著仲長空:“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地方在於,我發現這個世界最奇怪的地方不在於此。”仲長空搖了搖頭,她徑直走到了姚元的身邊,然後伸手拿下了她的中樞:“據說隻要開啟現實裏的人就會立刻進入昏睡狀態,意識則是會進入光網世界,因為非常方便所以大多數人都會一直待在光網裏……”
“不過,姚元,在姬昀在家裏的時候,他一旦進入光圈,你是不是就完全找不到他了呢?”
仲長空想起之前傾盆大雨之下她站在街頭看到的場景,空無一人的大街至今為止回想起來依舊詭譎,但除此之外的另一點更讓她在意——
【是否終止任務?】
【任務已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