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歌謠

  非人的勞役永無休止,隨著山間隧道的漸漸完工,那些渤海人又命令何晏之諸人在石壁的間隙雕刻花紋。渤海人所提供的工具極為簡陋,但卻要求這些俘虜必須攀爬到石壁的頂端,雕刻出各種繁複的圖案。那是一些古老的圖騰,何晏之每鑿一下,心中總是翻騰起難以言喻的情緒,這些圖騰與他而言有一種親切的熟悉感,仿佛曾經在夢境中出現過,和一些遙遠而淩亂的記憶混合在一起,正一點一點喚醒著他的靈魂。


  何晏之想起沈碧秋曾經不止一次地向他提起過兩人的身世,他最初隻是抵觸,隨著世事的推移,又漸漸開始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一直無法認同自己的出身。他在中原生活了二十餘年,從未想過有一自己竟然會有一半渤海人的血統,他一直不肯認沈碧秋為兄,亦是因為他不願承認自己是赫連勃勃和楊青青的兒子,那是兩個對他而言極其遙遠而飄渺的人物,仿佛是上的星辰,隻是隔著無盡的長空眺望,卻無法產生一絲情感的共鳴——那些血淚灌注的恩怨情仇,甚至家仇國恨,與他而言,都像是突如其來而且莫名其妙的枷鎖,他從未得到過愛,更無法滋生出恨,唯一能做的,便是逃避。就像此時此刻,他心中所念所想的,依然是想方設法逃離此地,徹底斬斷與渤海的關係。


  山中無歲月,洞中更無日夜,這一日,眾人依舊不停勞作,幾人正趴在木梯子上鑿壁,山穀間的溪水緩緩流下,地上都是一灘又一灘的水。突然,其中一個中年漢子的梯子微微搖晃起來,那漢子心中害怕,便緊緊趴在木梯上,誰知重心不穩,地上又打滑,那梯子晃了幾晃,便直直倒了下來。


  事發突然,旁邊就是懸崖,眼見著此人便要墜入黢黑的深淵之中,眾人霎時都愣在了當場,何晏之卻飛身躍起,縱身去拉那個漢子,可惜他的腳上鎖著鐵鏈,行動便遲緩了一步,隻抓住了那漢子的腳踝,對方大半個身子已經懸在了崖壁之間。何晏之隻覺得腳踝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隻能咬著牙喊道:“快!大夥兒一起拖住他!”


  君嘉樹聞言飛奔而來幫忙,周圍勞作的眾人也紛紛放下刀斧圍了上來,一起齊心協力,將那個漢子從崖壁間拉了上來。那人早已經嚇得魂飛魄散,臉色慘白地癱在地上,抬頭見了何晏之,便抱住何晏之的腿不住叩首,道:“救命恩人哪!大恩大德哪!”


  眾人正在話,一個渤海人手裏拿著皮鞭走了過來,隨手就是兩鞭,大聲嗬斥道:“你們在作甚麽!想造反嗎!”他看著地上的中年漢子一看,厲聲道,“你趴在地上幹什麽!”罷,對著那人的胸口就是一腳,手中的皮鞭隨之狠狠揮下,剛揮了兩鞭,那士兵隻覺得手腕一沉,轉過頭卻見何晏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覺大怒道,“放肆!你不想活了嗎!”


  然而,何晏之卻並沒有放手。那渤海士兵見此人身材高挑,雖然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卻不減英氣勃勃,尤其是眉宇間有股凜然之氣,不覺心中暗暗有些吃驚,眼前這個年輕人有一雙鷹隼般深邃的眼睛,目光淩厲,隻見他抿著唇,淡淡道:“長官,他剛才受了傷,從梯子上摔下來,不是故意偷懶。”言畢,緩緩放開了手。


  那渤海士兵哼了一聲,道:“沒有最好,這次便饒了你們。”他指了指周圍的眾人,“還不趕快幹活?若是再看到你們聚在一起,便叫你們今晚就喂了山裏的野狼!”


  渤海的士兵走了,俘虜們又開始繼續幹活。君嘉樹慢慢靠近何晏之的身邊,壓低聲音道:“楊大哥,你可真正嚇死我了。”他左右張望了一番,又道,“那些渤海人殺人不眨眼的,你剛才實在是危險。”


  何晏之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個蹣跚著仍在鑿壁的中年人,低聲道:“當時也沒想那麽多。隻是那幾鞭再打下去,他隻怕是活不成了。”他一邊不停手中的刀斧,一邊又道,“那些渤海人現在不會隨便殺咱們了。”


  君嘉樹不解:“為何?”


  何晏之道:“你有沒有發現,這幾都沒有新的俘虜被抓來了,渤海人也沒有隨隨便便就把咱們中的人扔下山崖了。”


  君嘉樹點了點頭:“是了,大概是他們怕苦力不足,完不了工罷。”


  何晏之微微皺眉:“而且,咱們這些人,不多不少,一直都是十八個人。”


  君嘉樹一愣:“是啊,為什麽一定要十八個人?”


  何晏之搖了搖頭,他突然之間感到頭很痛,有些東西就在腦海之中,卻怎麽也回憶不起來,朦朦朧朧的,好像一團光與影,全都是模糊而破碎的世界。


  他似乎聽到記憶深處有人在唱歌謠,所唱的語言是陌生的,但是同那些渤海人的話卻極為相似,更奇怪的是,他居然能聽懂那歌謠:“上的星星照亮了呼倫山呦喂,四萬萬八千歲呦喂,草原上的勇士呦喂,拿起你的弓箭呦喂,十八隻雄鷹緊緊跟隨喲喂喲喂……”


  何晏之的手一頓,胸口有些發悶,有那樣一瞬間,他特別想見沈碧秋,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血脈相連的意義,他想問問沈碧秋,是否有過類似的記憶,是否有過他此刻的彷徨,是否迷失在回憶和現實之中無法自拔。


  君嘉樹在一旁道:“楊大哥,你怎麽了?”他伸手拉住何晏之的手,“楊大哥,你心別弄傷了手。”


  何晏之回頭看著他,沉吟了片刻,低聲道:“那些士兵最提防咱們許多人聚在一起了,你可想過為什麽?”


  君嘉樹貼著牆,一邊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一邊:“是怕咱們造反麽?”


  何晏之不語,唇角卻微微一彎。這些日子來,君嘉樹仿佛一下子成長了許多,家族的劇變,家人的慘死,讓這個曾經嬌生慣養不諳世事的少爺一下子蛻變成為早熟的少年,亦可謂是“艱難困苦、玉汝以成”。何晏之又道:“這幾日,看著咱們的人少了許多。”


  君嘉樹清澈的眼睛眨了一眨,他會意地點了點頭:“大哥,不論你要做什麽,我都跟著你!”


  何晏之抿著唇,一下一下鑿著石壁,用撞擊的響聲掩蓋著自己的聲音:“我們有十八個人,現在看著洞口的隻有五個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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