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奴役

  聽到諸人談起歐陽長雄,何晏之不覺有些動容。在他自的記憶之中,歐陽長雄就是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戲班之中度過了十餘年的光景,唱得最多的戲便是那出歐陽長雄血戰葉赫城的定燕山,那也是他最為擅長的一出戲文。他扮演的歐陽長雄扮相英俊,俊才豐神,每每出演,台下的觀者總是掌聲雷動,而後更是哭聲四起。歐陽長雄在大清子民之中的威望無可代替,有如神祗,尤其是在燕雲一帶,多建有歐陽長雄的神廟,香火鼎盛。民間甚至傳聞,隻要虔誠供奉歐陽長雄的鑄像,便可以躲過渤海人的攻擊和屠戮,消災解難,化險為夷。


  何晏之曾一度認為,是自己演了那麽多場的定燕山,扮了十餘年的歐陽長雄,所以才感動了上蒼,才讓他遇到了歐陽長雄的後人,甚至結下了不解之緣。歐陽長雄是他心目中遙不可及的英雄,是無可比擬的神般的神聖存在,而楊瓊則是高高在上的潢貴胄,猶如九陽宮中那輪高不可攀的皎潔明月,但是自己卻不過是擎雲山下芸芸眾生之中的一顆塵埃。


  自他記事起,便是在江湖上漂泊流浪,居無定所,以行乞度日,他走街串巷,遇到的也都是些普通人家,能施舍他一口餘糧已屬不易。大約在他五六歲的光景,被一個老乞丐收留了下來,那老頭本是個潑皮破落戶兒,專門撿了幾個流落街頭的孩童,教唆他們行竊偷盜,每日裏卻隻供給這些孩子一個窩頭。那段日子裏,何晏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若是偷不到東西還要遭到老頭兒的毒打。


  在一次行竊中,幾個孩子失了手,那幾個年紀大的一哄而散,又瘦又的何晏之卻被失主逮住,受了一頓拳腳,路人大多起哄,要將這個賊骨頭砍了手腳示眾,倒是那失主下不去手,便將他捆了仍在冰窟之中。何晏之在冰水裏浸了一一夜,他才不過是個六歲的孩童,酷刑之下早丟了半條性命,等那老乞丐找來,已經是奄奄一息。老頭兒見他已經成了一個無用的拖累,便將他偷偷扔在了野外,任其自生自滅。


  幸而那日有一個戲班經過,那班主剛賺了些錢,心情正好,便找大夫給他抓了一副藥,也是何晏之命不該絕,竟漸漸好轉起來。班主見他雖然瘦弱,但唇紅齒白,相貌姣好,嗓音甜美,將來興許是塊唱戲的料子,便收留了他,按輩分給他起了名字叫晏之,隨著班主姓何,平日裏讓他給班裏的一些角兒洗洗衣服跑跑腿,半是做工半是學徒,雖然也少不了打罵,但何晏之心裏卻甚為感激,一心一意地跟隨者戲班,以報答班主的救命之恩。


  算來何晏之這一生並未曾有過衣食無憂的日子,若要算起來,倒是隨著楊瓊在擎雲山上那大半年才真正是神仙般的快活歲月。錦衣玉食不必,還有佳人相伴,楊瓊雖然陰晴不定,但是在床笫之間待何晏之卻是百般的溫柔,千般的纏綿,好不叫人陶醉。在遇到楊瓊之前,何晏之從未嚐過個中滋味,然而這等情愛之事,一旦沾染,便是食髓知味,哪裏還戒得掉?更何況,楊瓊又是那樣的妙人!所以,何晏之明知道自己不過是某人的一個影子,也寧願裝聾作啞,隻當是不知內情,圖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罷了。


  然而,黃粱美夢終究有醒來的一。自下山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讓何晏之措手不及,命運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推著他不斷前行,他卻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隻能隨波逐流。何晏之覺得自己漸漸被打回了原型,他想起九陽宮中蕭北遊諷刺自己的話:“穿上龍袍也不像是個太子!”果然,他不過是命如螻蟻的草芥,就算楊瓊教會了他絕頂劍術,他也隻是一個乞兒,莫是扶危濟困,就連自救亦是做不到。


  就如同此刻,他被擄來這個山腹中的地宮中,那些士兵知道他會些功夫,便用鐵索鏈住了他的雙腿。他們一共二十七個人,其中有兩人激烈反抗,被立即梟了首,屍身被扔下斷崖。還剩下的二十五人被趕到一條深邃的甬/道裏,原來是那些渤海人覺得這條甬/道太過狹窄,命令何晏之諸人繼續開鑿。地宮之中原來還有一些俘虜,個個已經神情恍惚、行動遲緩。何晏之這才恍然大悟,那些山洞口的屍體便是為了修築這間地宮而死去的奴隸。渤海人本就人口不足,便專門擄了邊疆的大清百姓來充當壯丁,想到此節,何晏之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心裏麵明白,進了這個地宮要想活著出去隻怕是事比登了!


  幼年的苦難仿佛一個輪回,何晏之又開始陷入了這種饑腸轆轆朝不保夕的困頓之中。渤海人供給他們每日的幹糧隻是一個的黑饃饃,卻要求他們沒日沒夜不間斷地開鑿石壁,稍有不順,皮鞭便會揮下。死亡,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每都有人死去,被拖走,被銷毀,然後,又會有新的壯丁被擄來,被逼著投身到無盡的勞役中去。


  君嘉樹很快就支撐不住了。他本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如何受到了這樣非人的勞役,他□□,整個人都瘦削了下來,皮包著骨,連兩頰也深陷了下來。何晏之便將自己的那份饃饃分給他吃。君嘉樹不忍心,道:“大哥你怎麽辦呢?”


  何晏之笑道:“無妨。我習慣了。”他補充道,“我幼年時常常一整沒有一口飯吃,後來自然而然便不需要太多的食物了。”


  君嘉樹含著淚咽著味同嚼蠟的饃饃,低聲道:“大哥,咱們還能活著出去嗎?”


  何晏之笑著摸摸他的頭:“我活著便不會讓你死。”


  君嘉樹的眼淚撲簌而下。那邊廂,渤海的士兵已經拿著皮鞭走了過來,一邊用中土的話喊道:“開工!開工!”他一眼看到磨磨蹭蹭的君嘉樹,便一鞭子揮了下來,咒罵道,“子偷什麽懶!”


  那一鞭揮得君嘉樹皮開肉綻,鮮血登時冒了出來,何晏之一把將他抱在懷裏,生生又受了那士兵的四五鞭。何晏之隻覺得胸中氣血翻騰,背後火燒火燎得痛,幾乎不能呼吸。那士兵見了血仿佛更加暴戾,抬起腳對準何晏之的後腰又是狠狠一腳,何晏之被踢翻在地,一口血終於沒忍住,大口吐了出來,眼前更是陣陣發黑。


  君嘉樹哭著喊了一聲“大哥”,何晏之勉力扶著牆站了起來,搖了搖頭:“我無妨。”他深知此刻若是倒下,等待他的便是被一刀斷頭扔下斷崖,便拉著君嘉樹的手,踉蹌著走到石壁邊開始埋頭勞作。腳上的鐵鏈發出拖遝的聲音,何晏之一邊揮動著手中的斧錘,一邊卻是不斷地盤算著,如何才能逃出這個地獄般的山洞。


  何晏之看了看身側的君嘉樹,他想到自己若是殊死一搏,置之死地而後生,還有一線機會可以衝出洞口的重重看守。隻是,要想帶著君嘉樹衝出去,卻是絕無可能。他的動作一滯,錘子敲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登時冒出血來。君嘉樹拉住他的手道:“大哥你流血了。”


  何晏之一皺眉,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傷口,心中卻是如翻江倒海一般,閃過無數個念頭。


  君嘉樹道:“我娘教過我一個辦法可以止血的。”著竟將何晏之流血的手指含進了嘴裏,仔細吮/吸起來。


  刹那間,何晏之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逆流,頭腦裏嗡嗡作響。君嘉樹吮/吸了一會兒,便放開了何晏之的手,道:“我時候我娘便是這樣替我止血的……”他想起母親君夫人便再也不下去,隻是咬著唇忍住淚,他又看著何晏之左手隻剩下半截的指,訥訥道:“大哥,你的手指怎麽會斷了半截?”


  何晏之道:“不心出了意外。”他伸手摸了摸君嘉樹的頭,想到他數日之間遭逢劇變,先是姊姊自盡,接著又是全家遭遇屠戮,父母皆亡,身世飄零,竟如他一般可憐,不免生出同病相憐之感。他壓低了聲音,低低道:“放心,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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