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劇變
在君嘉樹的掩護之下,何晏之趁著夜色從後門偷偷出了君府。兩人在門口別過,君嘉樹兩目通紅,神情淒楚,何晏之見了不覺有些心軟,又想起他剛剛失了姊姊,便走上前按住了少年的肩膀,想些安慰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起。
那少年身量尚未足,隻到何晏之的肩膀處,身材瘦削,更覺羸弱。何晏之想起那夜在破廟之中,姐弟二人抱作一團,哀哀哭泣,何等可憐,隻不過短短數日,卻已人事兩非。正在感慨,那少年卻突然抱住了他的腰,埋首在他的胸口,嗚嗚哽咽道:“恩公,我真的很想你做我的姐夫,誰知道事與願違,如今姊姊死了,你亦要走了……恩公,我心裏好難過……”
何晏之長歎了一聲,輕輕摸了摸少年的頭,低聲道:“你以後也不必再叫我恩公了。我虛長你十餘歲,你喚我一聲大哥便是。”
君嘉樹抬起頭來,含著淚看著他,遲疑著叫了一聲“大哥”,何晏之微微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既然認下了你這個弟弟,待我處理完手頭的事,日後定回來看你。”
君嘉樹卻拉住他的手不放:“真的麽?”他的眼中盡是期盼,“大哥,你日後可一定要回錦州來啊。”
何晏之回握住君嘉樹的手,含笑道:“一言為定。”罷,轉身離去,約莫走出了百步,他又回頭望了望夜色下被古木環繞的君家宅邸,卻見君嘉樹的身影依然站在月光之下,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何晏之朝他揮了揮手,終於大步朝密林深處走去。君家的宅院建在雁蒙山麓,離錦州城尚有幾十裏地,君家早年經營馬場,故而依山傍水圈了大片良田,緊挨著的幾個村落也大多是租用君家的田地,是而,君家如同是在錦州城外再造了一座城池,家資巨萬,不可估量。君文衍與錦州的太守有些交情,何晏之自然不能往錦州城內走,他遵照君嘉樹的叮囑,依著雁蒙山的走勢向北而行,繞開了君家的馬場,如此行了兩三個時辰,翻過了兩座山頭,光已經漸漸亮了。
連續走了數個時辰的路,何晏之隻覺得腹中饑渴,遠遠看到山腳下有幾戶零零落落的農家,便想著就近去討一碗水喝,再買些幹糧上路。他匆匆沿著山路往下走,越走卻越覺得周遭的世界寂靜得詭異。
此時正值清晨,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樹影投射下來,然而靠近村口卻沒有一點兒人聲,甚至連雞鳴狗吠之聲也聽不見。空氣之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之味,越往前走,那血腥味越重。何晏之心頭一驚,忽然,聽到身側有東西微微蠕動的聲音。他放慢了腳步,定睛一看,卻是一個渾身是血的中年漢子正慢慢爬過來。
何晏之走了過去,蹲下身子,隻見此人的後背被砍了數刀,傷口極深,可見白骨,眼見著是活不成了,便低聲道:“這村子裏可是出了什麽事?”
那中年漢子費力地抬起頭,血從他的額頭不斷淌下,斷斷續續道:“……快……跑……渤海……渤海……胡人……殺來……了……屠……屠……村……”話還未話,便已經氣絕。
何晏之心頭一顫,轉身跑到不遠處的一戶農家前,顫抖著手推開院門,血的氣息迎麵撲來,叫人作嘔,隻見院子裏橫七豎八躺著幾具屍體,何晏之走進一看,屍身早已經僵硬,顯然已經被屠戮了多時了。
他驚魂未定,連連後退了幾步,突然之間,卻想到了君嘉樹。此地離君家不遠,若是渤海人攻來,隻怕君家也是凶多吉少了。他心底閃過無數個念頭,一霎時如翻江倒海,遲疑不決,最終還是咬了咬牙,四下裏尋了一把豁了口子的鋼刀別在腰間,轉身原路折回。
無論君家是否遇險,他必須將此事告知君嘉樹,讓他們早做打算。
何晏之趕到君家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了。當他一眼看到君宅敞開的大門,便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來不及多想便飛奔而去,果然見到朱漆的大門上濺滿了鮮血,幾個守門的仆役倒在血泊之中,其中一個的頭顱滾在了台階之下,仍睜著一雙眼睛瞪著長空。
何晏之心跳如鼓,大步走了進去,院內更是一片狼藉,地上散落著綾羅布匹、陶罐瓷器,何晏之推開一扇邊門,隻見君家的管家嚴福被砍作兩半,倒在地上。旁邊疊羅漢似的堆著幾個仆役的屍身,皆是身首異處。何晏之的手腳發涼,他捂住嘴,那些行凶之人極盡凶殘,數個時辰前還是一派富貴榮華的宅邸,此刻儼然已經成了修羅場。
他霎時又想到那個在門口與自己依依惜別的少年,心中不覺駭然,匆匆轉身沿著回廊去尋君嘉樹的住處。君府已被洗劫一空,相隔幾步便可以看到零落在地上的器皿物什,鮮血順著石板鋪成的廊道緩緩流淌著,每一步都是踩在血腥之中。何晏之的心裏麵已經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隻怕那個少年也已經成為了一具屍體。
又走了幾步,何晏之聽到裏邊的院落裏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和斷斷續續的話聲。他心中一凜,屏息貼著牆細細聽去,那些人的話他聽不真切,隱隱約約並非漢語,何晏之心思一轉:難道是渤海的胡虜?忽然,他聽到一聲慘呼,隨之又人哭喊著叫了一聲“爹”。
那聲音分明就是君嘉樹,何晏之縱身躍上圍牆,伏在牆簷望去,但見院內捆了數人,都倒在地上。有幾個他是見過的,正是昨晚宴席上陪酒的君家宗親。綁在最前麵的是君文衍,身上已經被砍了數刀,氣息奄奄,君嘉樹雙手被反綁著,跪在父親的身邊,其餘的眾人,卻都已經被殺了,血流了一地。幾個士兵摸樣的漢子都是胡人的長相,穿著箭袖的鎧甲,手中提著刀,圍著君家父子,大聲用胡語嗬斥著。
君文衍緩緩搖著頭,帶頭的士兵仿佛很不耐煩,舉刀狠狠劈下,砍中了君文衍的右肩,幾乎要把他的右邊膀子都砍了下來。君嘉樹在一旁淒厲地哭喊著,那些士兵又把他拖了過來,舉刀便又要砍。君文衍目眥俱裂,隻是已經不出話來,隻是嗚嗚地發出含糊的叫聲。
就在那士兵舉刀的瞬間,何晏之從牆上飛身而下,拔刀劈向那兵丁。眾人皆是一愣,隨之圍攻了上來,何晏之不慣用刀,再加上手中的鋼刀有些破損,此刻以一擋十,卻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然而,他一心隻想救下君嘉樹,哪裏還管得了這許多?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一番廝鬥,那些士兵竟抵擋不住。何晏之一連砍倒了三人,其餘幾人眼看不敵,竟轉身跑了。
何晏之無暇去追,轉身舉刀砍斷了君文衍、君嘉樹父子身上的繩索,口中道:“快走!快走!”
君文衍卻癱倒在地,奄奄一息,眼看快不成了。君嘉樹撲倒父親身上嚎啕大哭,君文衍伸出血淋淋的手摸了摸兒子的臉,又費力地抬起頭看了看何晏之,雙唇微微蠕動,已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是不斷地發出淒厲的喘息聲,雙目圓睜,顯然已經到了迷離之際。
何晏之一把拉起君嘉樹,道:“快走!否則逃不掉了!”
君嘉樹卻哭喊道:“我不能拋下我爹一個人逃命!”
何晏之厲聲道:“你爹已經快死了!你要同他一起陪葬嗎?”著,拖著君嘉樹便走。然而,還未走出院門,就被成群的士兵堵在了門口。何晏之緊緊握住君嘉樹的手,轉過身去,身後的牆頭上也是一排□□手,再往前看,黑壓壓的士兵不下數百人。此時此刻,何晏之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了。
為首的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用略為生硬的漢語喊道:“扔掉手裏的刀!否則一箭射穿你的喉嚨!”
何晏之不敢造次,將手中的鋼刀拋下,立刻上前來兩名士兵,將何晏之的雙手反剪,用鐵索捆住,那廂裏,君嘉樹亦被結結實實地綁了起來。
那個渤海的軍官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手道:“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