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烈女

  君娉婷正在房中與母親著話,君文衍卻怒氣衝衝走了進來。母女二人站起身來,君夫人道:“老爺何事怒氣衝?”她心思一轉,“難道巧兒的婚事有變麽?”


  君文衍恨恨道:“那子竟如此不識好歹!實在是可惱之極!”


  君夫人訝然道:“莫非他不願意嗎?我們君家也算是富貴人家,難道還辱沒了他不成?”她微微皺眉,“難道是他嫌巧兒的妝奩太少,想借此要挾,要我家多出一些陪嫁麽?”


  君文衍拂袖道:“此人根本就是冥頑不靈!”他冷笑了一聲,“他自己已經心有所屬,絕不會另娶他人,就連老夫願意將娉婷許他為妾,他都一口回絕。”


  君夫人“呀”了一聲,顫聲道:“老爺,這可如何是好?”


  君文衍沉著臉,道:“我有甚麽辦法?老夫已經低聲下氣幾番懇求,可是他頑同木石,絲毫不肯領情,難道還要老夫跪下來求他不成嗎?”


  君夫人喃喃道:“想不到此人竟是如此鐵石心腸。”她眼眶微紅,眸中含著淚,“事到如今,這可叫我們巧兒今後怎麽做人?”她越越是傷心,不由哽咽道,“他為何不能發發善心,難道真的要逼巧兒到絕路上嗎?”


  君娉婷上前扶住母親的肩頭,低聲安慰道:“娘親莫要傷心,還是仔細身體要緊。”君夫人卻是摟住女兒,哭道:“我苦命的兒啊,好好的一個閨閣淑女怎就落到了這等地步!”


  君文衍更是心煩意亂,厲聲道:“夠了!”他指著自家夫人,“婦道人家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還嫌老夫不夠心煩嗎?”


  君娉婷忙道:“一切都是孩兒的過錯,還請父親莫要責難娘親。”


  君文衍看了她一眼:“娉婷啊娉婷,你若是當日便以死殉節,哪裏會有今日這般無窮無盡的煩惱!”他長歎了一聲,負著手仰道,“家門不幸,真是家門不幸啊!”


  色漸晚,君娉婷坐在窗前,黯自出神。她手中的鞋麵已經快繡好了,出水芙蓉間水光瀲灩,極是喜慶,然而少女的臉上卻沒有半分的喜色。父親的話仍回響在耳畔,字字如針,刺在她的心裏,讓她無力承受。


  你若是當日便以死殉節,哪裏會有今日這般無窮無盡的煩惱!

  君娉婷心如刀絞。那一夜的事一幕幕回旋在腦海之中,盤亙不去。是了,在破廟之中,她本應該一頭撞死在梁柱上,以全名節,隻是,那個時候,她又如何放得下嘉樹獨自一人落入虎口?

  君娉婷的指尖微微刺痛,手中的秀針刺破了她的食指,一滴殷紅的血落在了繡好的鞋麵上,尤為刺目。她的心中更是痛極,不覺淚如泉湧,一滴一滴,打濕了衣襟,亦浸濕了新繡的布鞋。君娉婷伏案痛苦失聲,她曾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將來托付終身的良人,然而未曾想到,自己的花樣年華卻是要定格在無盡的恥辱之中。


  何晏之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安寢。傍晚的那場筵席實在攪得他心神不寧,如鯁在喉。他未曾想到自己的一念之仁,帶來的竟是眼下這般無窮無盡的麻煩,如今唯一的念頭,便是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前思後想,翻來覆去,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愈加煩悶,便起身盤膝坐在床邊,慢慢調整呼吸,試著意守丹田。


  恍惚中卻聽到輕輕的扣門聲,何晏之一怔,細聽了下,果然是門外有人。他以為又是君嘉樹,便信步走到門前,一邊道:“君公子,我方才不是已經同你得清清楚楚了麽?事已至此,多也是無益……”然而,門甫一拉開,何晏之卻愣住了,站在房外的並不是君嘉樹,而是自己前些日從強盜手中救下的那個少女君娉婷。


  何晏之微微皺眉,晚宴上發生的事仍叫他心有餘悸,便拱手道:“原來是君姐來訪,失禮,失禮。”著,躬身作揖,又道,“不知君姐深夜到訪,究竟是為了何事?”


  君娉婷的麵色蒼白,雙眸如漆,鬢發濕漉漉地貼在兩腮,眼角和額頭都有些發紅。她微微一笑,神色卻是淒楚,低聲道:“未曾親自過來謝過恩公,奴家心中有愧。”著,她舉手於額,雙膝一曲,福身又道,“恩公大德,此生隻怕是無以為報了。”


  何晏之頭痛不已,心中不由地叫苦:我哪裏要你們報什麽恩,隻要不亂點鴛鴦譜便是謝謝地了,他連連擺手:“君姐如此大禮在下怎敢當?在下不過是偶然遇到那群強梁,無意之中救了你們姐弟二人而已。”他刻意將“無意之中”幾個字加重了語氣,又道,“伯父的厚意,在下實在是心領了,亦希望君姐能另覓良緣,夫妻恩愛,白首偕老,這才不枉我救了姐一命啊。”


  君娉婷怔怔地看著他,不由地微微點了點,幽幽道:“恩公真是一個好人。”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布包遞給何晏之,“奴家沒有什麽可以謝恩公的,平日裏隻喜歡做些女紅,還請恩公不要嫌棄。”


  何晏之皺了皺眉,不知自己是接好,還是不接好,此時此刻的他猶如驚弓之鳥,生怕又被君家人揪住了把柄,逼著他就範。君娉婷見何晏之遲遲不動聲色,便笑了笑:“奴家夜不避嫌來見恩公,本也是極為失禮的事。隻是,若不能親口向恩公道謝,奴家隻怕要終身遺憾了。”罷,她將布包輕輕放在何晏之的腳下,便轉身離去。才走出兩步,君娉婷卻又回過頭來,盯著何晏之,低低道,“恩公,奴家的閨名喚作娉婷,乃是‘婉約娉婷工語笑’的‘娉婷’,因生於七夕之夜,名兒亦作巧兒。”她突然眼眶一紅,輕聲道,“恩公,你可記下了?”


  何晏之隻覺得君娉婷的話實在太過奇怪,還來不及細想,那少女已經飄然離去,嫋嫋娜娜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盡頭,消融在青黛色的夜色之中。何晏之俯身撿起地上的布包,打開一看,卻是一雙嶄新的布鞋,鞋麵繡得極為工整,朵朵芙蓉秀色可餐,足見刺繡之人花了極大的功夫。何晏之心亂如麻,歎息了一聲闔上門,便想著私相授受也能算是一樁罪狀,倒不如明日同君嘉樹作別時交給那少年,讓君嘉樹代為送還給他姊姊。


  君娉婷含淚持著筆,紙上的字跡極為潦草,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麽,案上的墨潑灑開來,一片狼藉。


  她放下筆,眼淚劃過兩腮,低語道:“男德在義,女德在節,相公有義,而賤妾無節……妾身不幸,遭此大辱,貞潔既失,廉恥盡喪,不堪……與君相伴朝夕……”她掩麵而泣,哽咽著繼續自言自語道,“妾命薄如斯,豈敢貪生畏死,令宗族蒙羞……唯毅然赴死,全我名節,以報父母之恩於高堂,以慰祖宗之靈於泉下……”


  君娉婷泣不成聲,默默將絕筆之書揣入懷中,步履踉蹌地來到梁下,解下腰帶,係在房梁之上。她抬頭望著那索命的香羅錦帶,一霎時,悲從中來,幾乎肝腸寸斷,口中喃喃吟道:“君恩實疏遠,妾意徒彷徨……懸帛朱棟上,肝腸如沸湯……”


  君娉婷閉上眼,引頸而上,生死之間,心中竟隱隱生出無端的恨意來。她恨何晏之的鐵石心腸,恨他的絕情拒婚,那人雖然救了她的性命,卻不願向身處絕境之中的她施舍一絲憐憫,輕而易舉地便將她活下去的道路徹底斬斷了。如今,茫茫大千世界,她除了這條死路,又能寄身何處呢?


  千古艱難惟一死。隻是,死,不過是撒手人寰,何其容易,而活著,卻是何等的艱難!

  何晏之是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的。這一來發生了太多的事,叫他鬱悶不已,他本不想理睬,但是門外那人卻隻是不停地拍打著房門。何晏之無奈披衣起身,剛拉開門,君嘉樹便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一頭栽進了何晏之的懷裏。少年的臉色蒼白,渾身都在發抖,何晏之皺眉道:“君公子,何事如此慌張?”


  君嘉樹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眸中卻是驚悚和慌亂,他緊握住何晏之的臂,顫聲道:“恩……恩公……我姊姊她……她……她懸梁自盡而死了……”


  “甚麽!你甚麽!”何晏之驚呆了,一把抓住君嘉樹的前襟,厲聲道,“你姊姊怎地會尋死!”


  君嘉樹哭道:“姊姊她留下絕命書,女子失節,不能偷生苟活於世,故而才以身殉節,以謝雙親養育之恩!”


  何晏之倒吸了一口冷氣,踉蹌著後退了半步,心中亂成一團。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放著的那雙布鞋上,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就在幾個時辰之前,那個妙齡少女還親手將繡好的布鞋送到自己手上,轉眼之間,卻已經人世兩分、陰陽相隔。


  君嘉樹訝然道:“這不是我姊姊繡的布鞋麽?怎麽會在恩公這裏?”


  何晏之低聲道:“她方才來過這裏,送了我這雙鞋,是謝謝我的救命之恩。”他攥緊了手中的鞋,“我怎知道,她竟然會……”


  君嘉樹抹了抹眼淚,拉著何晏之的衣袖,急切道:“恩公,你快走吧!你可知道,我爹他勃然大怒,竟然遷怒於你,要將你送官呢!”


  何晏之勃然變色,沉聲道:“令尊難道認為是在下害死了你姊姊?”


  君嘉樹點了點頭:“我偷偷聽到爹爹,要告你夥同盜賊,綁架良家子,姊姊不畏強梁,抗暴殉節。這樣姊姊才不會白死,還能受朝廷的旌表,為我們君家立一尊節婦的牌坊,光耀門楣。”


  何晏之怒不可遏,氣得渾身顫抖:“荒謬!竟然如此誣陷我!理何在!王法何在!”


  君嘉樹道:“我爹與錦州的太守、通判素來有些交情,恩公,你若是到了官府,隻怕是百口莫辯了啊。”他突然跪倒在地,哀哀道,“恩公!還請原諒我爹如今正值喪女之痛,一時糊塗才做了錯事,你不要怪他。”著,他膝行向前了半步,抓住何晏之的手,懇切道,“我聽爹的意思,大概是亮以後就要報官,恩公,你快些走吧,否則就來不及了。”


  何晏之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歎息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無論如何,你姊姊的死終究是與我脫不了幹係的。你爹他如此氣憤,亦是事出有因。你且起來吧。”著他走到床前,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背在身上,轉過頭卻出神地看著案上的那雙布鞋。君娉婷黯然離去的身影似乎就在他的眼前,耳畔仿佛又響起了少女幽怨的聲音:


  奴家的閨名喚作娉婷,因生於七夕之夜,名兒亦作巧兒。恩公,你可記下了?

  何晏之心中一陣酸楚,呆立了片刻,終於將那雙布鞋也放入了包裹之中,轉身衝君嘉樹抱拳道:“君公子,多謝你的提醒。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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