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固辭
君文衍的話音未落,在座的君家族人已經紛紛起身道賀。君嘉樹先是一愣,瞪大了眼睛詫異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半才回過神來,起身笑著回禮,又衝何晏之抱拳道:“恩公,以後可要叫你姐夫了啊。”
屋內登時是一片喜氣洋洋,也有人向何晏之道喜,無不稱“千裏姻緣一線牽”。何晏之被眾人團團圍住勸酒,他傷重才初愈,心氣不足,隻覺得腦仁一陣陣抽痛,心中又是煩躁又是惱怒,胸中翻江倒海地泛起腥甜味,仿佛要嘔出一口血來。
眼前的一切顯然是預先已經安排下的,何晏之深悔自己一時心軟來赴宴,如今卻是被引入彀中,脫身不得了。他強忍著心頭憤怒,抱腕當胸,向君文衍深深作了一揖,勉強微笑道:“多謝伯父厚愛。”
有人在旁插嘴道:“既然已經是門前的嬌客,怎生的還喚伯父,當改稱嶽父便是。”眾人無不歡笑拊掌,何晏之並不理會,隻是繼續道:“在下雖未娶親,但早已有心愛之人,此生絕不會另娶他人,還請伯父海涵。”
此言一出,屋內霎時安靜了下來。君文衍的臉色頓時變了,眾人無不愕然,唯有端著酒盞麵麵相覷,氣氛極為尷尬。
君文衍久久不語,隻是抿唇看著何晏之,終於緩聲道:“錦州地處北疆,臨接渤海,乃曆朝曆代關塞重鎮。我君家雖非世家,但自從當年渤海一役、收複燕雲十六州後,便隨屯兵舉家北遷至此,苦心經營二十餘年,如今在錦州一帶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家族,富甲一方縱然談不上,但家資亦謂頗豐。自古以來,婚姻之事乃是合兩姓之好,興家族宗嗣,故而才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十分看重楊恩公,已為女備下十裏紅妝、良田數頃,另有雁蒙山的兩處莊園也算作她的嫁妝。”他又道,“如今邊疆不靖,事局紛雜,渤海諸部又有再起之勢,隻怕哪一日會突生變故。老夫亦有心將族中產業陸續遷回中原,乃是真心實意願與楊恩公結為秦晉之好,還請恩公三思。”
何晏之依然躬身道:“伯父的深情厚意,在下深感五內。然而我已心有所屬,大丈夫重諾輕生,今生今世,絕不會背棄當日之誓。”他想起玉山腳下的舊事,心緒翻騰,神情不覺悵惘,不由地垂眸低聲道,“此情不渝,不離不棄。”
君文衍一愣,道:“真想不到楊恩公倒是一個情種。”他微微沉吟,“恩公不忘舊愛,實在叫人敬佩。不過大丈夫三妻四妾,亦是尋常之事,與女結親並不妨礙恩公另娶心愛之人哪。況且恩公尚未婚配,便是一口氣娶下幾房妻室,也是無妨。”他環顧了一下在座的眾人,又笑道,“常言道,二子雙妻富貴全,此乃人間美談,可見恩公亦是有福之人哪!”
何晏之卻正色道:“伯父此言差矣。在下看來,能與心愛之人兩情相悅、長相廝守才是人間至美,雖富貴榮華亦不能及也。”
君嘉樹聽了頗有幾分動容,起身對君文衍道:“爹,恩公得也極有道理。婚姻乃是兩廂情願的事,強扭的瓜不甜。依孩兒看來,還是算了吧。”
君文衍瞪了兒子一眼,低聲嗬斥道:“子,你懂甚麽!”他轉而衝何晏之勉強笑了笑,又道,“楊恩公重情重義,看來是女無福了。”他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麵,稍稍頓了頓,終於咬牙道,“既然楊恩公執意不肯另娶妻室,老夫便將女許給恩公為妾,至於妝奩陪嫁,一分也不會少。”他深深看了何晏之一眼,“老夫這番真情實意,還望恩公莫要辜負。”言畢,也不等何晏之回話,起身舉起手中的酒盞,一飲而盡,又對在座的眾族人道,“此事便這樣定下了。楊恩公於我君家有大恩,女出閣之日,還勞煩大家到場祝賀。”
何晏之大駭,大聲道了句“且慢”。他神情頗為嚴肅地看著君文衍,正色道:“見義勇為拔刀相助乃是吾輩分內之事,然而挾恩圖報卻非君子所為。在下雖出身氓隸之徒,亦知有所為、有所不為。伯父幾次三番要將君姐許配在下,然而無論是為妻為妾,恕在下都不能從命。至於原因,在下已經得很清楚了,今生今世,我鍾情之人隻有一人,絕不會移情別戀。”他一字一頓地道,“一生一世一雙人,還望伯父不要再強人所難。”
君文衍狠狠一拍桌案,勃然道:“老夫將你奉為座上賓,好言好語,誠心結親。誰知,你竟這樣不識好歹!”他點手指著何晏之,怒目道,“你與娉婷相處整整一夜,那日在官道之上,眾目睽睽之下,你二人又雙手相攜,錦州城內人盡皆知。娉婷的名節已毀,我君家顏麵掃地,你如今卻想事了拂衣而去麽?可惱,實在是可惱!”
何晏之瞠目結舌,未曾想對方居然這樣難纏,他的腦袋裏嗡嗡作響,當日傷重,哪裏還記得官道上是否與君家的姐拉拉扯扯,心中又是悔,又是惱,唯有作揖道:“如果在下冒犯了君姐,在下願意賠罪,但是事出有因,況且當夜除了君姐,還有君公子在場。”他的目光落到君嘉樹的身上,“在下對君姐絕無任何逾矩之事,君公子可以為證。而在下當夜親眼所見,君姐並未受辱,何來名節受損之?流言止於智者,那些無稽之談,伯父又何須理會?”
君嘉樹拉住父親的衣袖,頷首道:“爹,恩公的不錯……”
君文衍卻一把甩開兒子的手,麵沉似水,拂袖而去。一場筵席不歡而散,眾人紛紛離席。君嘉樹呆呆地站在廳前,愣愣地看著何晏之,一時間不知道什麽好,唯有上前作揖,聲致歉道:“家父是個要麵子的人,一時意氣用事,還請恩公原諒。”
何晏之正一肚子的怒火無處發泄,不由冷笑了一聲:“君公子言重了,恩公二字在下哪裏敢當?我也是無意間救了君公子的性命,君公子便是設下鴻門宴來感謝救命之恩的麽?”
君嘉樹羞愧不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低聲嚅囁道:“恩公不要生氣。這件事,我實在是不知情。”
何晏之歎了一口氣,眼前的少年尚是懵懂無知,自己不應該將一把無明業火燒到他的頭上,便道:“我明日便告辭了。此番還是要謝謝府上為在下尋醫治病,君伯父那裏我不便辭行,還請君公子代為辭行。”
君嘉樹愕然,聽了不覺紅了眼圈,道:“恩公的身體尚未康複,不再多休養幾日了麽?家父那裏我會好好勸他,還請恩公莫要遷怒於他。”
何晏之哪裏還敢多留,搖了搖頭道:“伯父亦是好心,隻是他的好意我承受不了。”他拱了拱手,“我明一早便走,不必驚動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