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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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秉燭夜談,不覺光漸亮。那紅花釀的後勁十足,楊瓊和何晏之不過隻喝了幾口,便有些眼花耳熱,漸漸相偎睡了過去。待何晏之醒來時,已是日近中午,他和楊瓊一齊躺在床榻之上,身上同蓋著一床薄被。
楊瓊依然睡著,灰白的頭發散在枕上,猶顯單薄而憔悴。何晏之替他掖了掖被角,隱隱聽到院中傳來陣陣叮叮當當的聲音,便披衣走了出去,一出屋門,就見那段從嘉正在院子裏埋頭刨木打釘。
何晏之上前行禮,好奇問道:“段前輩在做甚麽?”
段從嘉漫不經心地道:“家裏隻有一張床,被你們兩個鬼占了去,難道不要再做一張?”
何晏之抱愧道:“叫前輩費心了。其實不必……”
段從嘉擺了擺手,悠然笑道:“娘子吩咐的事,我哪裏敢不從?”他將手中的木條扔給何晏之,“鬼,你若真有心,倒不如幫我打磨打磨這些榫頭。”
何晏之依言坐下,他不曾學過這些,隻是照著段從嘉的樣子依樣畫葫蘆。那段從嘉的手藝卻著實了得,不到半個時辰,大體的模子便已具雛形。何晏之心中不免讚歎,道:“前輩的木工活便是那些匠人也要甘拜下風了。”
段從嘉還未答話,身後傳來了陳商的聲音:“斧斤之屬,機關技巧,都是從嘉的拿手絕活,即便能工巧匠,亦弗能過也。”
何晏之轉過身,隻見陳商站在門檻邊,衝他們兩人微微笑道:“餓了沒有?先吃飯吧。”
何晏之欣然稱好,又想到楊瓊還未起身,正要去裏屋,卻聽陳商道:“楊宮主正在淨麵,正好一起用飯。”
段從嘉放下手中的活計,搓了搓手,拖著步子,一瘸一拐走到陳商近前,低聲道:“不生氣了?”
陳商垂下眼眸,淺淺一笑:“哪裏有這麽多氣。”他抬起袖子替段從嘉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水剛剛溫好,先去洗把臉吧。”
正午的日光灑在兩人身上,仿佛籠上了一層溫情的金輝。何晏之站在他們身後,隻覺得心底亦如陽光照耀一般的暖意融融,由衷地滋生出一股淡淡的豔慕之情。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擎雲山上曾謄抄過一句前人的詞句:“茅簷低,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其中的溫馨,想必亦不過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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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菜擺了一桌,甚為豐盛。四人相對而坐,何晏之看著眼前的菜肴,讚道:“陳公前輩好生了得,不過幾種野菜,竟也能做出這麽多花樣!”
陳商莞爾笑道:“我素來喜歡做菜,自然用心一些。”
段從嘉道:“我不會做菜,卻最講究吃,是個吃客。”他嘻嘻一笑,看了陳商一眼,“算不算是造地設配成雙?”
何晏之附和地笑笑,陳商埋頭喝了一口湯,淡淡道:“你最會貧嘴,我卻向來討厭油腔滑調的人,難道不算是冤家?”甫一出口,自覺不妥,便止了口。
何晏之忍著笑,抬眼看了看楊瓊,楊瓊卻是眼觀鼻、鼻觀心,端然而坐。四人默默吃了會兒,何晏之細細嚐來,覺著每一道菜都做得尤為可口,較之前些日的風餐露宿,簡直是壤之別,不由讚歎道:“段公前輩真是好生福氣,即便是隱居在這樣的深山老林裏,也能嚐盡下珍饈。”
楊瓊停箸哂笑:“你一共才吃過多少好東西?恭維也要適可而止,也不怕人笑話?”
陳商倒也不惱,隻是托著腮淺笑:“若論起烹調的功夫,我怎麽也及不上花奴。”他神思渺茫,仿佛沉浸在過往悠久的歲月之中,“當年我府上,除了茵茵,隻有兩個女孩兒。淡月能歌善舞,花奴卻是精通女紅肴膳。”他垂目一笑,“花奴她原本是琅琊公主的侍婢,後來春華夫人把她賞給了我,她最擅長做蘿卜絲餅,夜半總做了給我當宵夜吃。”話間,他夾了一塊餅,慢慢嚼著,輕歎道,“我這餅兒還是老了一些,不及花奴做得鬆軟可口。”
段從嘉看著陳商:“阿芒今日是怎麽了?”
陳商道:“看到兩個年輕人,不免想起往事。”他微微笑道,“看來我確實是老了,竟也念起舊來。”他笑語盈盈間顧盼生姿,何晏之心裏暗歎,想此人年輕之時還不知是何等的絕色姿容,即便如今垂垂老矣,依然風姿無雙。
陳商起身給何晏之倒了一碗湯,轉頭看了一眼楊瓊,又道:“我那兩個侍女,蘇淡月嫁到了山玉虛宮,和蕭疏星做了夫妻。花非花卻是嫁給了曾遠,成了江南曾氏的當家主母。她們二人南地北,猶如參商,再未聚首。我這回去江南,還特意去曾氏的祠堂看了花奴。”他淡淡一笑,“人生百年之後,即便是當年的如花美眷,也隻剩下那麽的一塊牌位罷了。”
楊瓊有些意外:“倒是未曾想到昔日江南曾氏族長之妻亦出自南安侯府。”
陳商笑道:“這也沒有甚麽奇怪,當年隨我北上的南陳舊臣不少。南陳,本就是江南四族的下。”
楊瓊冷冷一哼:“若不是江南的拖累,大清何至於腹背受敵,被渤海和漠北諸國掣肘多年?時至今日仍遺患無窮!”他正色道,“大清如今雖然一統下,不必以長江限南北之家,然而宇內未靖,暗潮洶湧。渤海雖亡,赫連氏仍蠢蠢欲動,而江南武林,依舊是南方的禍根。”
陳商緩緩頷首道:“你得很對。你是大清的皇子,應當也必然這樣想。”他喟歎了一聲,“但是你這樣想,對江南四族而言,便成了敵人。就如,當年的江陵王楊青青,她身上雖然也有著曾氏的血脈,卻依然被四族而棄。”
何晏之聽到他提到“楊青青”,不由得心漏了一拍,抬眼看去,卻見陳商的笑容頗有些淒然:“這樣的事,發生過不止一次。當年我的父皇陳深,也想鏟除四族,獨攬皇權,卻被曾氏、鬱氏、柳氏所出賣,最後在延慶宮*。而我……”他的目光幽深而悵然,“亦不過是四族的棄子罷了。”
“江南四族之所以能屹立江南數百年而不倒,便是因為四族之間盤根錯節,相互依存卻又相互掣肘,一旦遇到危機,又能同心協力,將所有不利的因素全部剔除。到底,四族是四族的四族,是江南武林八大派的四族,而非一族、一人的四族,你可明白?”他看著楊瓊,“你母上很聰明,以為將歐陽世家的正統繼承人握在手心,便可掌控江南四族,但是她忘了自己姐姐的前車之鑒,一旦危及江南根基,四族會毫不猶豫將手中的棄子毀掉,哪裏還會顧及誰是嫡親子孫?否則,如今的四族又怎會聽從歸雁山莊的號令呢?”
楊瓊愣愣地聽著,陳商又道:“歸雁山莊姓沈,充其量隻不過是歐陽世家的家臣。對於四族而言,姓沈也好,姓曾也好,姓歐陽也好,隻要不觸及江南的根基,都無所謂。然而,一旦動了江南的根基,無論是誰,都要千方百計地除去。”
楊瓊道:“想不到陳公身居山野,對朝堂之事卻了若指掌。”
陳商笑著搖了搖頭:“我年輕時與四族周旋多年,他們的心思最是明白不過。”他歎了一口氣,“江南武林乃是宋末遺留的頑疾,所謂‘英雄乘時務割據,幾度戰血流寒潮’,其成也,非一朝一夕,其毀也,亦非一朝一夕。然則,世事無常,因循往複,江南四族自然有他們消亡之時。你們年輕人血氣方剛,爭強鬥勇,而我這老朽,不過旁觀一場盛筵散去罷了。”
楊瓊心中一凜,又聽陳商歎息般道:“花奴那一雙兒女倒也是人中龍鳳,女兒嘉子在康定年間做了十幾年的皇貴妃,可謂享盡榮華,卻被人毒死。兒子阿縉為江南四族綢繆多年,最終亦身死人手。”他放下碗筷,神情悵然,輕聲低吟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生離死別,亦不過如此……”
何晏之聽他談及曾嘉子,算來昔日的曾貴妃尚是自己的外祖母,心念一動,正要開口,卻覺得心血陡然間沸騰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脹之感直衝喉舌,他急忙捂住嘴,鮮血竟湧了上來,一霎時胸口絞痛,再也不出話來。
楊瓊見狀大駭,勃然變色,隨即抽出貼身的短刃對著陳商,大喝道:“你到底給他吃了甚麽!!”
陳商隻是神閑氣定地喝著湯:“化功散罷了。”他看了一眼楊瓊,“你現在可謂手無縛雞之力,我若是要殺你們,簡直易如反掌,何必用下毒這等下三濫的手段?”他笑著搖了搖頭,“楊宮主,你身為潢貴胄,卻胸無城府,總是將喜怒形於色,如何能明哲保身呢?”
何晏之顫抖著拉住楊瓊,他強忍住胸口的劇痛,向陳商微微作揖,勉力道:“陳公……前輩……恕晚生……愚魯……還望……賜……教……”
楊瓊定定地看著何晏之抓住自己衣袖的右手,手掌間沾染的鮮血沁濕了自己的袖口,陡然之間,楊瓊竟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痛苦,胸口仿佛被人扼住,喘不過氣來。這樣的感情來得如此強烈而突然,叫他措手不及。
段從嘉在旁笑道:“阿芒,你總叫我不要戲弄人,你自己戲弄起晚輩來可是狠得多啊。”
陳商並不睬他,緩聲道:“血衣神功的內力其實是一種蠱。”
楊瓊的眉頭微皺:“這個我知道,我教的功夫素來要養蠱。”
陳商搖了搖頭:“玉虛宮乃玄門正宗,這些旁門左道的苗疆巫蠱並非正統。蕭疏星當年……”他的手指慢慢收緊,語氣也隨之低沉起來,“阿星他總算是得到了百裏追雲的真傳,自然將那些製毒養蠱巫咒之術全學了去。”他冷笑了一聲,“自蕭氏入主玉虛宮之後,血衣神功便鳩占鵲巢,成了烈火教的絕學,而無形無相神功卻已不傳於世。”
何晏之隻覺得疼痛越來越甚,盡管他盡力忍著,但鮮血卻從他的口鼻之中不斷滲出。楊瓊見狀不免心急如焚,終於放低了聲音,懇求道:“陳公前輩,你總要想想法子替他止止血。”
陳商淡淡道:“流點血罷了,並不礙事。”他微微一笑,“置之死地而後生。這點苦都受不住,如何能練成至高武學?”
何晏之勉強一笑:“前輩……教訓得是……前輩……要……給……在下……用……化功散……”他又嘔出一口血,喘息道,“……總要……總要……事先……提個醒……才好……”
陳商歎道:“蠱乃靈物,若事先知道我要弄死它,它如何會出來?”他看著何晏之,“子,老夫也是不得已啊。”他微微閉目,“蠱是無形無色的,卻真實存在,遊走於周身。因此,血衣神功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可以傳功,可以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將內力傳給旁人。其實,那不是傳功,而是傳蠱。”他轉臉看向楊瓊,“蕭九淵去世前也曾傳功於你吧?否則以你年紀輕輕,如何有此等修為?”
楊瓊定定地站著,喃喃自語:“竟然會是這樣……”
陳商喟歎道:“蕭家的這些內力,最初來自百裏追雲,一代一代傳下來,一代更勝於一代。蕭九淵確實疼/愛你,卻也是害了你。”他莞爾一笑,“就如,你亦是愛他才傳功與他,不料也是害了他。”他微微沉吟,“蕭疏星未必不知道血衣神功的危害,卻不知是出於甚麽原因,竟對自己的子孫都守口如瓶。他已經死了這麽多年,再也無從知曉了。”
楊瓊怔怔地看著何晏之滿是血汙的臉,一霎時,心底空空蕩蕩,悲喜莫名。何晏之卻笑著搖了搖頭:“宮主……放心……我……無……妨……”他艱難地完這幾個字,終於軟軟栽倒,昏厥了過去。楊瓊上前一把抱住他,雙手卻忍不住打顫,他轉頭看著陳商和段從嘉,低低道:“二位前輩一定有辦法可以救他的,是不是?”
陳商點了點頭:“保命無妨。不過,也要看你們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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