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邪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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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從嘉還未來得及開口,裏屋之門已隨之緊閉,他緩緩坐下身,悶悶地自斟自飲,許久不發一言。三人各懷心事,相對而坐,屋內的幽然之味伴著酒香嫋嫋襲人。
何晏之暗想這老者身懷異香,確實非常人所能及,他又想到此人與赫連一族的關係,心中便更為好奇,於是開口問道:“前輩血衣神功是極為邪門的功夫,但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玄機?而玉虛宮的絕學又怎會變成了血衣神功?”
段從嘉放下手中的酒盞:“正如阿芒方才所言,萬事皆有因緣。”他緩聲道,“便要從我母親百裏追雲講起了。”
楊瓊道:“前輩的母親複姓百裏,可是與我教第十七任和第十八任教主百裏嶸、百裏崢兄弟有關麽?”
段從嘉一笑:“不錯。我母親便是昔日烈火教教主百裏嶸之女。”他看著楊瓊,“百裏嶸過世後,將教主之位傳於兄弟百裏崢。百裏崢有四個弟子,大弟子是我母親百裏追雲,二弟子是我父親段景儀,三弟子是昔日冷月山莊的莊主,聖手銀針謝峰。最的弟子,便是當時歐陽世家家主歐陽傑的長女,後來的南陳昭清皇後,歐陽麗華。”
楊瓊微微一怔:“本教教史上倒不曾提及百裏教主的徒弟,隻是提及第十九任教主乃南陳皇後,師從於百裏崢。”他微微一皺眉,“既然百裏追雲是百裏嶸之女,百裏崢為何不將教主之位傳於自己的侄女呢?”
段從嘉笑眯眯地看著他:“蕭北遊也是蕭九淵的獨子,蕭九淵卻為何將教主之位傳給你呢?”
楊瓊不語,段從嘉又道:“烈火教的衣缽繼承,最看中的是賦。你的這位曾祖,昭清皇後歐陽麗華便是武學才,世間所謂劍是也。這並不奇怪,歐陽家族本就是武林世家,族中賦極高之人素來輩出。故而,百裏崢對這位關門弟子極為中意,卻引起了我母親的極大不滿。
“我母親自負美貌和武功下無雙,想不到竟被師妹搶去了風頭,武功固然不及,甚至連相貌也略遜了一籌。她本就善妒,又自忖是上一代教主的獨生女兒,深恨自己的叔叔百裏崢偏心外人,將無形無相心法傳給了師妹,甚至連衣缽也要拱手他人。百裏崢隻有這一個侄女,從溺愛,對她睜一眼閉一隻眼,她更加有恃無恐,於是將玉虛宮鬧得雞犬不寧。
“我父親段景儀自幼由師父百裏崢撫養,在玉虛宮長大。他少年得誌,連中三元,是南陳有名的才子,最擅長吟詩作賦,唱酬應答、丹青管弦,無一不通,深得南陳肅宗皇帝陳彥的賞識。他風流成性,紅顏知己遍及京師,那時節,臨安城內的勾欄楚院裏傳唱著一首竹枝詞:‘個儂本是多情種,但憑一人著平章。今生不識段郎麵,便是花間也斷腸。’”段從嘉輕吟出聲,臉上卻無甚表情,仿佛是在訴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故事,“那首詞便是幾個與我父親相交甚密的歌伎所作,傳唱於臨安尋常巷陌,江東段郎便這樣名聲鵲起了。”
楊瓊沉吟道:“據史載,江東段郎的祖父段懷仁乃前宋太傅,號清水先生,位列三公。其父右騎將軍段介安開創清社,尚長安公主趙媛,生子段景儀。段介安與我朝太/祖並稱關中四傑,同大清有莫大的淵源。段氏因清社一案被權相陳靖威誅族,激起世人義憤。清水先生的門生劉向結下清社士子之力聲討權奸,關中第一大派清水幫因勢而起,便是赤騎起義。隻是,未曾想到段景儀竟然也是烈火教弟子,真是叫人詫異了。”
段從嘉殘缺的手指輕撫手中的酒盞,淡淡道:“史書之上多半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罷了。楊俊傑和劉向當年在青州起義,擁立我祖父段介安為‘清王’,倚靠清水先生和清社的名號,才贏得下士人之心。否則,僅憑一群江湖中人,猶如遊兵散勇,又如何能攻下汴京,將陳氏父子趕到江南?”他哂然一笑,“不過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罷了。”
聽聞“竊國”一言,楊瓊不由地勃然變色,拍案而起,麵色赤紅,低聲喝道:“放肆!太/祖皇帝乃一世之雄,創我大清不世之基業,豈容爾等詆毀!”
段從嘉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娃娃可真是楊俊傑的好子孫哪!”他將手中的酒盞一放,緩聲道,“然而我所講的,卻都是事實。我且問你,大清的官史上,可曾有隻言片語提到昔日清軍首領清王段介安的下落?關中四傑之中,謝三和段介安的名諱為何又諱莫如深?”
楊瓊抿唇不語,臉上尤帶怒容。段從嘉悠然一笑:“當年清社結義、青州起事的四人之中,楊俊傑和謝三都是江湖草莽,劉向隻是一介功名未就的書生,唯有段介安,是正二品的駙馬都尉。他一生素喜結交江湖豪客,卻不料,最終不是亡於宿敵陳氏,竟是死在結義兄弟之手。”
楊瓊抬起下頜,冷冷打斷了他的話:“聽足下這麽,莫非是要替自己的先人鳴不平麽?”他不住冷笑,“從來下逐鹿,能者居之。且不論關中四傑的生死功過,最終平定中原,驅除韃虜的卻是我楊家的先祖!這個下最終亦是楊家的下!”
段介安笑而不語,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楊瓊,俄而,淡淡道:“以歐陽世家為首的江南武林素來與關中諸派不睦。宋末,關中推清水幫幫主莊慕賢為盟主,才與江南武林暫為修好。然而,莊慕賢死後,其遺孀令狐尋夢為代幫主,而後改嫁楊俊傑,推楊俊傑為清水幫幫主,至此,與江南武林的嫌隙日盛。歐陽氏與陳氏聯姻,結為秦晉之好,南陳三代國君中,肅宗陳彥和憲宗陳深的皇後都是歐陽氏的嫡女。是以,南陳雖亡,歐陽氏猶存,為江南無冕之王。”他懶懶靠在椅背上,眉梢微微一挑,目光之中頗有戲謔之意,“楊家人對歐陽氏素來頗為忌憚,楊真真倒真是狡猾得很,刃人不以刀劍,隻是‘楊瓊’這個名諱和皇長子的身份,便將歐陽氏的嫡親後人變作了楊家的孝子賢孫哪!”
“你……”楊瓊緊握著雙拳,雙唇微顫,卻不出話來。何晏之急忙起身扶著他坐下,楊瓊微微一掙,終於還是悶聲而坐,隻是緊抿著唇,麵色極為陰沉。何晏之扶住他的肩膀,轉而對段介安道:“段前輩方才談及自己的雙親,卻還未曾起血衣神功的由來。晚生甚為好奇,既然百裏教主未曾將無形無相心法傳授給自己的侄女,前輩的母親又如何在此功夫上化出血衣神功呢?”
段從嘉繼續喝著酒,娓娓而道:“我父母親自便有婚姻之約。我祖父段介安是個任俠之士,素來仰慕武林豪傑,與百裏嶸很早便認識,二人氣味相投,一時興起,便定了兒女婚約。”他搖了搖頭,歎息道,“然而,這實在是一段孽緣!百裏追雲雖然並不十分愛我父親,卻要我父親對她惟命是從。而我父親偏偏又是一個風流情種,身邊鶯鶯燕燕無數,這更加惹得我母親不悅,她從來都是予取予求,便一定要段景儀娶她為妻。
“百裏崢自覺有愧於侄女,便極力撮合二人,師命難違,我父親隻好應允。他那時有個紅顏知己,是師弟謝峰的胞妹謝雲。”他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連聲音都放柔了幾分,“雲姨她最是溫柔可親,卻偏偏因為我父親而辜負終身,埋葬了大好青春。我母親從山趕到臨安,欲殺雲姨泄憤,謝峰自然不依,與之大打出手,還拿劍逼著我父親娶他的妹妹。二人大鬧延慶宮,那時候,歐陽麗華已經是南陳憲宗的皇後,出麵調停,僅在二十招之內,便打敗了百裏追雲。從此,他們師兄妹四人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百裏追雲與我父親成婚之後,更是變本加厲,要我父親對她俯首稱臣、忠心不二。她最喜製毒,在江湖上有毒姬的名號,還習慣於拿活人試毒,我父親苦口婆心勸她,卻毫無半點用處。她素來我行我素,唯我獨尊,哪裏會把丈夫的話放在眼裏?二人漸行漸遠,終成怨偶。我母親對自己敗在歐陽麗華的劍下深以為恥,為了逼迫師父百裏崢傳授她無形無相心法,便在他的茶中下了毒。”
何晏之“啊”了一聲,道:“莫非,百裏追雲竟毒死了自己的親叔叔?”
段從嘉微微頷首:“她為了一雪前恥,打敗歐陽麗華,竟對自己唯一的血親痛下毒手,不料用毒太甚,卻毒死了自己的叔叔。可惜百裏崢為了掩蓋自己侄女的罪行,臨死前還在為她著想,將自己偽裝成因為練功走火入魔而死,暫且瞞過了另外三個弟子。百裏追雲的心腸如此歹毒,對於我父親而言,猶如噩夢。他為了擺脫她,最後,懸崖撒手,拋棄妻子,遁入空門,在終南山剃度為僧。
“百裏追雲自然大怒,五日之內連滅三座禪寺,凡是見到和尚便殺,想以此逼我父親還俗。歐陽麗華是南陳的皇後,怎會允許自己的大師姊如此肆無忌憚草菅人命,便欽定了她的死罪,要將她繩之以法。”
他的唇邊露出了一抹諷笑,仰頭又喝了一口酒,繼續道:“我母親便拋下了我,離開南陳,一路隱姓埋名北上關外,到了渤海郡國的都城葉赫,化名雲夢蝶,嫁給了當時渤海郡國的國主赫連哲。她生而美豔,體有異香,又慣會巧言媚惑,便深受赫連哲的寵愛,而後生下王子赫連/城,搖身一變,竟成了渤海郡國的雲妃娘娘。
“在渤海這些年,她潛心修煉,從歐陽麗華的武功招式中自創了一門邪功,便是血衣神功。這門功夫至陰至毒,必須以人血為餌,以毒物為飼。她便佯裝心疾,稱須以人血續命。赫連哲貪戀她的美色,不疑有他,日日取死囚之血供養我母親。
“百裏追雲一直對自己被陳深和歐陽麗華逐出南陳之事耿耿於懷。她存心報複,日日蠱動赫連哲與大清結盟,覆滅南陳。南陳與渤海,中間隔著大清,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也。赫連哲亦無南下牧馬之心,隻是時時騷擾大清邊關,擄掠一些金銀錢帛而已,然而,禁不住百裏追雲的枕邊風,終究是動了心。當時的清帝,太宗楊諾早有吞並南陳的打算,不過忌憚北有渤海郡國,南征會使北疆不靖,不敢輕舉妄動,如今赫連氏主動結盟,簡直求之不得。”
何晏之喃喃道:“想不到區區一個百裏追雲,竟能掀起如此大的風浪。”
段從嘉搖了搖頭:“此言差矣。我母親不過是應了時地利人和,南陳本就積弱,又受製於幾大世家,即便不是滅在楊諾的手裏,也會滅在楊朗、楊姿,或者楊希夷的手裏。”他看了一眼楊瓊,“就如同歐陽氏一族,雖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終有日薄西山的那一。
“赫連哲死後,赫連/城繼承王位,便奉母親百裏追雲為神聖王太後。我這個兄弟最是孝順,對百裏追雲向來言聽計從,一時間,我母親在渤海郡國可謂呼風喚雨,不可一世。她一輩子為所欲為,殺人如麻,富貴榮華對她而言,不過是探囊取物,已不值一提。她心中真正的所求,卻仍是年少時的執著,便是戰勝師妹歐陽麗華,成為下第一的劍客。”
何晏之道:“如此來,百裏追雲最終是被歐陽麗華所殺?”
段從嘉定定地坐著,隨之擺了擺手:“她一生與歐陽麗華決鬥三次,次次都輸了。最後一次,她合該是贏的,然而……”他捏著酒盞的手指越收越緊,神思渺茫,連雙眉都糾結起來,良久,頹然一笑,“在最後關頭,血衣神功的反噬破了她的內力,她最終還是敗在了歐陽麗華的劍下。隻是,歐陽麗華雖然勝了她,卻也力竭而亡。”
何晏之未曾想到是這樣的結局,不由地愣了:“百裏追雲輸了,但歐陽麗華卻死了,這……”
段從嘉笑著點了點頭,聲音卻低沉下來,“百裏追雲一生之中最嫉恨的人是歐陽麗華,而最愛的人,想必亦是她……我母親武功被破,畢生的對手卻已死,她一生都未能贏過歐陽麗華,終究不能成為下第一,於是了無生趣,便舉劍自刎了。”
楊瓊沉吟道:“然則,奇怪的是,我師父蕭九淵從未吸食過人血,我少時練功時也未曾要吸食人血。而且,血衣神功既然是至陰至毒的功夫,卻為何我教中的內力均是純陽內功?”
段從嘉道:“你師父的這門功夫是從他祖父蕭疏星那裏傳下來的。蕭疏星本是歐陽麗華的門徒,是自幼跟在阿芒身邊的近侍,後來才拜在百裏追雲麾下。血咒之術,便是他化用了歐陽氏的心法,對血衣神功的反噬進行克製。蕭疏星素來標榜仁義,哪裏會把他背叛舊主、竊取掌教之位的舊事公布於眾?自然是對自己的子孫也有所隱瞞了。不過,”他冷笑了一聲,“本就是邪惡的功夫,再怎樣粉飾,也不過是盛開在枯骨上的一朵邪惡之花罷了。”
何晏之若有所悟:“那麽,真正的無形無相心法呢?莫非已經失傳了?”
段從嘉放下酒盞,輕歎了一聲:“這個世上知曉此心法的,而今,唯有一人而已。”他的目光看向身後緊閉的房門,淡淡道,“你們兩個娃娃放心,阿芒既然留你們下來,想必是要將無形無相心法傳授於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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