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安歌

  我叫安歌。


  這是那件事以後的名字。


  在那件事之前,我叫什麽,連我自己都忘了。也沒有人再記得。


  那一天,鮮血浸染了整個庭院,連天邊月色都染了一抹通紅。那些還活著的人,在滿地鮮血鋪就的泥濘裏,推搡著、哭鬧著,喊著“魔鬼”,麵露驚恐。


  魔鬼啊。


  被一群喪盡天良的惡魔叫魔鬼,多麽新鮮。


  他們登堂入室,欺負、淩辱他的母親的時候,何曾覺得他們自己像是魔鬼?

  母親哭喊著求饒的時候,他們可曾想過寬恕一二?

  他們可曾想過,終有一日,他們也會這般向另一個人祈求得到寬恕?


  母親屍骨未寒,就躺在血泊裏,那血已經分不清是誰的,母親的、別人的、還有他自己的。


  母親是村子裏的恥辱,未婚先孕,那個“野男人”是誰沒有人知道,聽說外祖逼問了一天一夜,母親半個字都不曾透露,之後母親生下了他,便同外祖家斷絕了關係。


  母親帶著他在村外蓋了間小草屋,兩人相依為命,也過了許多年。


  一直到……那群人來了村裏,見到了母親,便開始窮追不舍,母親不願意,他們便時不時霸王行徑,動輒上門蹭吃蹭喝,行騷擾之事。


  她擔心自己的事情被村裏人說道,影響了往後自己兒子的心性與仕途,便處處忍讓,半點不敢吱聲。


  沒成想……


  母親性子綿軟,人生裏兩次的果敢強硬,一次是對抗外祖,還有一次,便是以死保青白。


  素來怕疼的母親,采用了最決絕的方式,咬舌自盡。


  那一晚的月色,殷紅如血,那幾個惡魔一邊丟開破布娃娃一般的母親,一邊罵罵咧咧地提著褲子往外走,言語之間,絲毫不曾因為一條人命的流逝而覺得幾分愧疚,甚至,汙穢言辭間,都是母親如何不識趣。


  他從私塾回來,推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母親衣衫襤褸,嘴角鮮血淋漓,已經閉著眼,倒在了地上。


  一直繃著的一根神經如同琴弦炸裂,在腦海裏炸開絢爛的火花,炸地他渾身上下都生疼……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惡霸,已經死了,就倒在他一步之外,而他手裏握著的劍上,鮮血緩緩滴落。


  有些事情,就是零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殺人也是。


  之後的每一次揮劍,都像是做過了無數次般的熟稔,這群惡霸們尖叫著、推搡著、哭訴著、哀求著,說他是魔鬼……


  嗬。魔鬼又如何?若是化身成魔,能夠保護想要保護的人,那麽,就讓他成魔吧,成為這世上最厲害的魔。


  那一晚的血,真多啊。


  後來的後來,他還回去看過,那個已經被廢棄的院落,破舊的門檻上,有一道經年累月都衝刷不去的紅色印記。


  而彼時,他就坐在那遍地橫屍的血汙裏,不知道坐了多久,才下定了決心,起身,離開。


  母親的屍體他沒有帶走,人都沒了,那具身體到底如何,又有什麽區別。


  然後就是東躲西藏、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往日雖清貧,可在母親羽翼之下並未吃過苦的小小少年,哪裏知道如何活下去,又哪裏知道,如何識別人心真假。


  他被一頓香噴噴的白米飯騙去了殺手組織,專幹殺人越貨的事,手上的血越來越多,背上背負的性命越來越沉,心也越來越麻木。


  九衾是在他一次任務完成之後見到的。


  身後是他在熟悉不過的鮮血煉獄,而對麵款款而來的男人,背著手,步子很慢,卻轉眼之間就到了身前,他一身銀白長袍,幹淨地宛若來自九天之上,令彼時的自己自慚形穢。


  男人走到麵前,眉眼之間是帶著些秀氣的清雋,看起來年歲並不大,眼神去清明,即便麵對這樣的場麵,他也隻麵帶隱約慈悲的笑意,像是神明俯瞰眾生。


  他說,“跟我走吧,我缺個徒弟。”


  彼時的自己,已經不是一碗白米飯就能騙走的小孩,但眼前的這個人,清風霽月地站在修羅場中,高遠似神明。


  他說,“你罪孽深重,卻不知道所有罪孽總是要還的。”


  還?不過是一死,他不怕。這一生孑然,除了自己劍,再無所相伴。卻聽他又說,“隻是,這還法,總也有些講究,這人不在了,總還是有下輩子的……”


  他不怕用區區往後餘生去償還一生罪孽,何況,若真的有天道輪回,母親那般臉都不曾與人紅過的人,又何故不得善終?


  可九衾提到了母親,他就不敢不信。


  於是,他跟著走了。


  自此,他便喚作,安歌,成了白雲寺裏一個和尚,放下屠刀,披上袈裟,卻不曾剃度,不戒酒肉。


  也不念佛。


  九衾不太管他,幾乎是放養式的。沒兩年,九衾又帶回了個男孩子,叫煦渡,跟著九衾學醫,話挺多的,不像他,是個悶葫蘆,如此白雲寺才算多了些人氣。


  他也漸漸地,似乎從那些血腥和陰霾裏走了出來,開始接納九衾、煦渡,像個家人,他開始感謝那件事之後的數年無常命運,讓他經此得以成為一個能夠保護別人的人。


  再過了幾年,九衾又帶回了言笙,一個很乖巧、很靈氣、有超脫於年齡的智慧的姑娘,說是九衾的關門弟子。


  九衾卻似乎什麽都沒教她,讓她在山上像個野猴子似的上躥下跳、胡作非為,將庫房珍藏的極品藥丸當糖豆子磕,彼時煦渡還未學成,醫術還是半吊子,別說製藥了,倒是這野猴子的性子,學了個十乘十。


  九衾多年累積,不過短短兩年,幾乎被吃了個空。


  九衾也不在意,隻時不時讓言笙下山一趟,帶回他最愛喝的酒,那小丫頭是真討人喜歡,小小的年紀,在山上洗衣做飯,笑起來不諳世事天真爛漫。


  白雲寺,愈發地像個家,這裏有三個……他曾在午夜夢回中,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好好護著的家人。


  他叫安歌。


  一個,因為他們才存在的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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