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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藍鯉

  早間在詳細地聽完有關蘇伐謙之事的匯報後,國君吩咐平一人去地窖中拿一些藏酒。


  這時他取了酒,還順道看了看黑瞳,便徑直來到國君的寢殿。射葉正等著呢,估計是要留他吃晚飯。


  殿後一間空曠的廳堂之上,剛過完四十歲生日的射葉,一身便裝,據案端坐在長桌正中。他身材瘦小,精氣神卻十分旺盛。


  “一人來了?”射葉擺手招呼:“來來,趕緊先坐下,還有位客人,她一到咱們就吃飯。”


  平一人將酒桶放在桌邊上,恭敬行禮,然後就坐。他知道,射葉是個極重細節之人,對身邊人很親近,但禮數從來不亂。


  “國君,”平一人欠身道:“有件事情我……”


  “哎,”射葉打斷他,笑道:“大的方向不出錯就行了。如果是紅砂分內之事,你也不用告訴我。你的決定,寡人會全部照準。”


  “是,多謝國君。”


  平一人確實是想說明情況的。地窖當中除了黑瞳,還關著個人,她就是真的阿曼。這件事之前一直沒有稟報,現在蘇伐謙要來,關係到方方麵麵,他想得到正式的授權。但射葉不想知道,什麽事都沒問就給了紅砂最高權限。


  國君拍了拍手,一名內侍進來,將木桶拿下去分酒。這一來一去之中,他全程都低著頭,目不斜視,緊盯著自己的腳步不敢發出半點聲響,也不敢直視桌上的兩人。


  很多人都怕他,這是射葉唯一想不明白的地方。作為全天下最有權勢的九大國君王之一,雖然手裏握有生殺大權,但他從不濫用。


  權謀這種說法在射葉看來並不存在。無論國君、劍豪或者馬夫,眼中世界無一例外,不過就是每天的日出日落,不過也隻有自己。就拿射葉來說,他花在國事和天下事上的心思,絕對比不上中午吃什麽、晚上要不要和女人睡覺,不會比花在這些瑣事上麵的更多。


  他也不會成天像頭饑餓的孤狼一樣,注視著別人的一舉一動,猜測他們的能力和忠心,然後坐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裏,麵無表情地聽取特務們的匯報,再不動聲色地說上一句:“你知道該怎麽做。”


  那是平一人該幹的事,他不會。


  射葉尿過床,偷過牛羊,暗戀過女人也嫉妒過男人,他不承認陰謀詭計更不喜歡爾虞我詐……在他看來,能坐上國君之位,全是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就好像農夫會種好地、牧民能把牲口喂好,他隻是做好了分內之事。


  人到中年,想給孩子們留一片家業也在情理之中,而並非什麽野心。射葉子嗣不旺,隻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且三人同為一母所生。他覺得兄弟鬩牆純屬浪費,所以除去王後,從不跟別的女人生孩子——話說在他後宮總共也就一妻一妾。


  射葉生活簡樸,衣飾無文繡,床榻皆不設帷幔。入主牙帳以後,凡宮中的遊樂設施絲毫沒有增加,射獵所得也盡數賞賜給都城百姓,平一人看在眼裏,將他視為天人。


  曾經有人給射葉進言,說平一人武藝冠絕元洲,手下的紅砂特務也絕非等閑,常在左右,若他有二心,後果不堪設想,建議國君逐漸抑製削減,或者幹脆把他給除掉。


  射葉聽過後大笑,他太了解平一人了。藝高膽大心狠手辣不假,但他絕對忠誠。


  的確。不僅僅是忠誠,平一人——金國,他對射葉簡直是崇拜至極——是射葉讓他認清了這世間的真諦,從而不用再做金錢的奴隸。知音難求,全天下也隻有他們才是彼此的知己。


  天罰年後,價值觀念已經高度統一的射葉和平一人對十洲局勢有過詳細的評估,他們很快就製定出一個大膽的計劃。該計劃目前尚在摸索當中,因為時局瞬息萬變,隻能階段性地做出調整而無法具體到每一步。


  樸實無華的廣漠國君直接將其命名為“買天下計劃”,這是金國騙術和射葉所謂“一步一個腳印”的升級版:不參與最初的紛爭,穩定國內富國強兵,先把廣漠國變成家天下,然後以壓倒性的財力優勢資助有望進軍皇朝的諸侯,用金錢,鋪就出一條通往祖洲的平坦大道。


  買天下計劃在啟動之初首先就有一隻最大的攔路虎——東樓國。公孫義的野心加上佩劍軍的實力,殺上元洲是早晚之事。廣漠國無險可守,也無力抗衡,或從或亡,再沒有第三種選擇,他們也無法坐觀成敗。


  生洲北方十六國聯盟之所以能和近江大軍對抗數年之久,離不開廣漠國的暗中支援,糧食、牛羊、戰馬還有軍費,從來就沒缺過。他們保家衛國,事實上卻是代人受過,打仗打的是錢,這一點也加強了射葉和金國的信心。


  元洲拿金錢買來了太平,然而畢竟實力懸殊,十六國擋不住東樓鐵騎。他們被近江嚇破了膽。在梭峽,二十萬聯軍都沒能吃掉近江的五萬殘兵,射葉感覺不可思議。他意識到老頭是個關鍵人物,必須馬上鏟除,否則先前設想的,生洲與東瀛洲之間的大戰就未必能打起來。


  刺殺近江在平一人看來完全是異想天開,這不是派多少人去的問題,射葉提出想法,他以為絕無可能。“於萬軍之中取來劍豪的性命……全天下就三個人能辦到,隻可惜,我們一個都請不來。”他說。


  射葉表示花再多錢都無所謂。


  “有些事……”平一人沉默許久後坦然承認:“國君,就好比是讓死人複生這種事,確實連錢也買不到。”


  射葉也沉默了,但僅僅出於好奇他忍不住問:“哪三個人?”


  “炎陽大巫,再有就是鳳麟洲明月宮的白娘娘,炎洲落葉島上的逍遙仙君。”


  “我以為你要說的是皇朝、或是承天觀中的某三位呢。”


  平一人輕笑一聲垂下了眼。


  “影門呢?”射葉再問。


  “辦不到——我想他們也不敢接。”平一人搖頭,“請國君相信,在很多方麵,我們的紅砂已經不比影子差了。”


  射葉到底嚐試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暗影拒絕,而光影門遠在玄洲,因暗影之故,他們與廣漠國素無來往。


  平一人雖不認同,可他已經習慣於幫助射葉達成心願。這時他想起了一個名字,一個早年在花溪國就曾聽聞過的大名,藍鯉。


  長洲海聯邦存在著許多別處都沒有的特殊職業,交易人便是其中之一。說白了也就是說客,全憑一張嘴。平一人之所以會記得藍鯉,隻因她是這個行當裏麵的拔尖人物——能被四位海主同時頒發顧問頭銜的人,會是凡人嗎?

  也許,隻有她能說服光影去刺殺近江。


  廣漠國的聘書經飛來驛傳到手中時,藍鯉大概瀏覽過就丟去了一旁。她想不起在那蠻荒之地有哪個相識之人,而他們僅憑一個名字就找到了她,可想而知,這封精準送達的書信付給飛來驛的代價起碼是羽檄級別的,如果接受邀請,聘金也一定相當可觀。


  隻可惜,在南海的聯邦海底金庫都能開得起一間儲物室的藍鯉,在她的概念中,金錢已經排列得相當靠後了。去瀚海?別開玩笑了。多少年形成的職業素養不允許藍鯉直接拒絕陌生人的好意,為此,她的第一幕僚在回書當中特別開出了一個對方絕無可能接受的天價,這種推脫的借口,近年來用得已是越來越多了。


  十多天之後,藍鯉在去往西海的私人航船上接到了來自廣漠國的第二封飛驛信,裏麵隻有一張皇朝和九大諸侯國國君才有權開具的、憑票即付的彩貝兌換憑證。對方付了錢,而且,不論成敗,先把聘金一次性結清。


  平一人此時已被射葉的手筆深深折服,藍鯉又何嚐不是?這種人她要不去見見,如何對得起自己的名聲?


  “改道東海,去廣漠國。”


  簡簡單單一道命令便將她送到了射葉麵前。而看起來就像個農夫般、沒半點君王氣勢的射葉,在初見時已明確告訴藍鯉:“此事就拜托你了,隻要能辦成,條件隨便他們開,是否答應也全由你決定,不必再問寡人。”


  做了五十多年說客的藍鯉,能讓她打心底裏敬重的人物已是寥寥無幾,射葉不但入選,而且排名相當靠前。她使出全掛子本事幫射葉以最小代價談成這筆交易,射葉很感激,重賞藍鯉的同時,也誠摯地邀請她留在廣漠國協助自己。


  “我還是那句話,條件隨便你開。”射葉說。


  天哪,家天下、買天下……藍鯉聽過射葉的計劃興奮得不能自已,這將是施展她畢生才華的絕佳的舞台。


  “能讓我每天喝到海水就行,其他什麽都不要。”


  藍鯉決定留下來輔佐射葉,公孫義死後她即刻趕到生洲,於是生洲內亂迭起,一個接一個的國家背叛東樓。


  廣漠國又能享受很長一段太平時光了,新一屆的兵選越來越近,有這些時間,足夠藍鯉幫射葉實現他最初畫下的那個大餅,將君位繼承製改為父死子繼,把廣漠國,變成家天下。


  踩著準點兒進殿的藍鯉皮膚偏黑,一頭銀發,身穿看不出材質的裙裝,戴著珠貝飾品,臉龐和身段兒將三十出頭的貴婦們才有的那種雍容氣質展露無遺。她今年八十六歲,名字雖占著個淡水的鯉字,卻是純正的海族,海聯邦脊索邦人,對於半人半魚血統的海國第二種族來說,這歲數風華正茂。


  每次來到牙帳王宮的這間議事廳,藍鯉都要由衷感歎一番。身為頂尖說客,她去過很多王宮,鑽過山洞也進過冰窟,然而能讓她去麵談之人,就算住的是洞穴,裏邊也堆滿了寶藏。此地大概是唯一例外。


  實力和地位可堪比肩四位海主的廣漠國君射葉,身上衣服很幹淨,但一看便知是便宜貨。裝飾就一隻耳環,跟這土屋一樣,除了木頭桌椅別無它物。桌麵上沒有瓜果,沒酒也沒茶。


  正所謂負薪花下過,譬如擁有一支龐大船隊的船主還要自己拉纖……


  這種人,藍鯉渴望看見他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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