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每年驚蟄之後,宮裏都要辦祭天宴,將牛羊家禽等肉類放去祭壇香供三個日夜,期間供香不斷,需要宮女們時時守著,輪流續香。而生肉既已祭了神明,土地上的子孫便要淨素以表誠心。
是以,祭天宴其實是一場聚眾吃齋的活動。因恐王公大臣食素無趣,禦膳房便在酒水之中下了功夫,久而久之,祭天宴上的素齋萬變不離其宗,但美酒卻一年更值一年期待。
鄺毓這些天都在東苑小書房布置房間,除了見彌外,無人可近。薑玲瓏趁機籌備赴宴事宜。
她又去了次曌王府。雖說芙蕖和曌王不是一母所出,但梁以安對自己這位姐姐的手段和喜好還是非常清楚的。臨走前,還送了她一顆惟心丹。
兩人並未說破,但言談間,薑玲瓏暗示,芙蕖應會有讓她死在自己夫君麵前的打算,而梁以安也話中有話,告知了她芙蕖喜用的手段。
梁書言用毒絕不會給人診治的時間,所以她常用瞬草,從服下毒發到不治,隻需一息。而梁以安的這顆惟心丹,專克急毒。
等小書房收拾妥當,也到了祭天宴那日了。
鄺毓一早起身,推開房門,就見院子裏站著位謫仙打扮的人。
她梳著素髻,僅插一支瑤簪,一身月白長衣,繡在上麵的整幅星河逐月圖,金銀繡線並用,華貴潔雅,領扣上那一對龍子琉璃扣在陽光下泛著流彩,薑玲瓏容顏小巧,細眉明眸,眼睫柔密,耳廓精致,墜著那雙他送的白玉耳墜子,襯得頸項處隱約露出的肌膚,清透白皙,如玉般溫潤無暇。
“早安。”她朱唇輕啟,笑著招呼,邊上橙月她們便上前伺候莊主洗漱更衣了。
“夫人挑的這個霽色料子配莊主您真是恰恰好!”橙月忍不住讚歎,“綢緞莊送來的樣布,別個看著繡工精妙,但夫人偏說這塊料子恰好,雖然繡工簡潔,但布料上乘,赴宮宴既不會失禮於聖上,又不至過分樸素,反倒會在華服中顯得風雅特別。”
“橙月姐你看莊主戴這個玉穗,真像九天神仙!”
鄺毓聽著女侍們嘰嘰喳喳地誇這誇那,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可不麽。彼時他為她精挑細選,不想今日卻反了過來。他忙碌之時她已打點好一切。
他這般想著,不由嘴角微揚。
待他再出屋門,見她仍在門口靜候,見著他時明顯點頭滿意,估摸心裏在暗誇她自己那副識物的眼光。
薑玲瓏上前又遞出一小枚錦盒,伸到鄺毓麵前,示意他打開,“謝謝你多次相救。”
鄺毓接過打開,詫異地見是一枚白玉扳指。
他一直以為薑玲瓏隻不過借口送禮實則為了能常去東福街走動,盡管她曾解釋過送禮是真心,但他當是一句讓他好受的寬慰,也就沒放在心上。
他拿起扳指細看,見上麵刻著一隻展翅白鶴,更是驚訝地望向薑玲瓏。
“……你知道?”
她和顏點頭,“父親在我少時曾讓我熟記各位王公貴族的家徽,”她簡單解釋,不偏不倚直視著他,“鄺家還有你。那就是家主仍在。莫不要折腰棄了祖上的榮耀。”她說完,見鄺毓愣著不動,又提醒,“快戴上瞧瞧。”
鄺毓聞言,心下失笑,一股暖意卻是油然而生。從看石選料,到定稿正型,細算時日,她確是從上次宮裏回來後就在張羅了。
今時今日,他遣雲山莊的車馬都去了昔日的印記,世人隻提莊主與一等公,鄺家名號無論是市井還是朝堂,都再無人問津。
他將扳指套上拇指。他知,戴上的不是一份謝禮,而是身邊人的支持,和他將盡未盡的責任。
“真好看。”她歡喜地說,“氣派又高雅。”
他豁然,鬆眉淺笑,“是你眼光獨到。”
是此,兩人整裝,出發去向王宮。
他們不見的是,在送著兩人出門的一眾下人眼裏,這一襲霽色護著月白,如同天水之色,相輔相成,相融又各自獨立。
“一等公與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好生相配!”
慶殿之上,說話的是現任丞相左賀。梁王側座分別是芙蕖公主和曌王,接下來便是丞相之席位了。鄺毓無權,卻有王侯一等公的身份,怎麽也算貴胄,因此位置靠前,同左賀對座。
芙蕖公主今日依舊美衣玉飾,隻是話少了些,多與王兄臣下飲酒,她早就瞧見薑玲瓏堂而皇之戴著自己賜的睚眥琉璃扣,心裏冷笑,睚眥必報的是誰,今日笑著走出慶殿的又會是誰,恐怕,你這低賤的婦人怕是見不到了。
她身姿嫵媚,側身向梁王敬著酒,眼波婉轉,餘光見到她的瓷酒瓶已被宮女呈上了宴台,正在分酒。
梁王身側立著的殷公公立馬稟報,“王上,公主今年獻的是從千彰國帶來的竹酒,宮裏來的,熟成了五年,正是清甘入口,後味醇厚的時候。”
梁雁染聞言,麵喜,“王妹有心,快與眾卿嚐嚐。”
“此酒入口甘甜,一等公夫人務必嚐嚐。”芙蕖向梁王微笑頷首,轉向鄺毓與薑玲瓏那桌,才終於正聲正色向薑玲瓏介紹。
“臣婦敬謝公主,”她起身施禮,仗著自己早已預先服下惟心丹,便放心接過宮女遞上的酒盞。
“素聞一等公夫人身子欠佳,”打斷她的,是對麵的三殿下曌王,“不知醫囑可否飲酒?”
他淺言提醒,一雙鳳眼卻是盯著鄺毓。
“正是。”鄺毓也笑,爽快拿過薑玲瓏手中酒盞,一飲而盡,“內子醫囑忌酒,承公主美意,還是由臣下代——”
飲字還未說出口,他即刻神色一緊,重重往地上栽去。
“鄺毓!”
薑玲瓏沒想到鄺毓會喝她的酒還未反應過來阻止,一切已經發生了。
天下急毒甚多,為何芙蕖尤愛瞬草?因它無色無味且銀針都驗不出毒。
她急忙跪在鄺毓身邊探他鼻息,摸他脈搏,周圍的驚呼和嘈雜都入不了她的耳。
她聽曌王提過瞬草,就回去找醫書下了些功夫。既有驗不出的毒,會不會此毒,本不是毒?
她腦中飛快轉著,身體已經動了起來。她離鄺毓跪得更近些,兩手相疊扣在一起,雙臂筆直,朝鄺毓胸腔快速用力按壓起來。
如果不是毒素,是刺激心髒肌肉運動的藥物呢?如果是瞬草造成電離子紊亂使得心髒驟停呢?或者它確是毒素,但半衰期極短,毒性已過,人是死於沒有及時搶救而最終窒息呢?
她心數著三十次,一到便快速捏起鄺毓鼻子,朝他口中吹氣。如此循環往複,直到周圍噪音漸弱,眾人都不明所以上前圍觀。
“不要過來!”她再一次按壓起鄺毓胸腔,已是額頭沁汗,手臂腰背酸麻,見人靠近立刻大喊,“都站分開一些,讓空氣進來!”
“咳!”
他終於回過氣,緩緩睜開了眼。
眼前是薑玲瓏一雙濕濡的眼睛。
“你別說話,”她嚴辭令到,“就這樣先躺著,慢慢呼吸。”
“一等公夫人真乃神人!”殿上梁王目睹一切,同眾人一樣不可思議,“這救人的是什麽功法?本王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薑玲瓏一激靈。心內大喊糟糕。
她怯怯回身,麵向梁王恭敬回話,“回王上的話,此乃臣婦家鄉救急的一套手法,叫嬉皮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