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盡管昨日經曆擄劫,遣雲山莊的莊主夫人次日就已像沒事人似的在莊裏忙碌了。
她用過早膳頭一件事,就是要去庫房點算一下自己嫁妝,究竟那三十二個箱子裏頭裝了多少首飾用品銀票銀錠,她要心裏有數,才能好好使用。
“庫房很久沒有揚塵,都積了灰。夫人要不改日,等下人們曬書清庫通通辦完,幹淨了再去?”見彌一聽她要去庫房,趕忙攔著。
“也好。”她想想點算也不著急這一兩天,“那我後日再去,這兩天你們辛苦,該曬書的曬書,該打掃的打掃吧。”
說完她又讓橙月幫忙,把她西苑的東西都搬去東苑,莊主臥房隔壁的那間廂房。那屋子原本是鄺毓布置的小書房,對外是為了方便平日在東苑直接閱賬處理公務。莊裏人都以為莊主夫人身體欠佳,所以與莊主兩年沒有同房,現這次搬回東苑雖分房而居,但莊主特別將離自己最近的屋子命人收拾出來,下人們猜測是兩人感情漸濃,所以要離得近些,方便相處。
遣雲山莊莊規嚴謹,下人從不在背後議論主子,但今早小侍瞧著夫人破天荒頭一次從東苑主臥出來,還見主子立馬追上給夫人批衣後,大夥見著薑玲瓏時總是不自主地對她麵容可掬,親切更甚。
薑玲瓏安排妥當,剛想差人去福如樓讓人把修改好的版子送來,櫻草卻迎著宮裏的蔡公公進了正廳。
“公主有諭——”
薑玲瓏正要離開,聞聲便又回頭往門口迎,先見櫻草快走兩步到自己跟前悄聲提醒,“夫人,是宮裏的蔡公公。”
她心下納悶,眾所周知,梁王身邊的紅人是殷公公,芙蕖公主身邊的大太監是闕公公,這位蔡公公又是哪位主子的?薑玲瓏不知道的是,她丈夫昨夜跑去宮裏,把人闕公公的腦袋砍了當球扔。
“原來是蔡公公遠道而來。有失遠迎。”她得了櫻草提醒,溫聲招呼,遂直身跪地行禮,“臣婦鄺門薑氏玲瓏,迎諭。”
那蔡公公細皮嫩肉,卻生了一副鷹眼,一眼看去,有些陰森狡黠。他兩手低垂,嗓音尖細,“長公主口諭,茲王侯一等公夫人薑氏玲瓏,卓姿風致,良慧識體,感其夫妻琴瑟鸞和,薑玲瓏於遣雲山莊持莊無虞,特賜宮牌一枚,金絲琉璃扣一對,以彰其德,以表其惠。”說完身後小差便將托著的兩枚錦盒送上前,他眯眼笑對薑玲瓏,“一等公夫人,恭喜了。”
薑玲瓏自是叩拜一記,“臣婦謝公主恩典。”再起身,讓櫻草接過賞賜。她同蔡公公寒暄幾句,知情識趣地賜了賞銀,送走來人,回了西苑,才打開錦盒。
盒子裏的金絲琉璃扣,做工精巧,雕刻精湛,那龍首匍匐,大口微張,栩栩如生。她忍不住拿到眼前細瞧。這一瞧,心裏倒是溢出一聲冷笑。扣子小巧,遠看自然看不真切,拿近了才發現,那扣上神獸是龍首豹身,不正是龍之九子第二子,睚眥麽。薑玲瓏嘴上沒說什麽,又去拾另一枚錦盒裏的宮牌在手裏把玩。
芙蕖公主送她宮牌,不就是在邀她進宮麽。
“來人,”她嘴角一記輕笑,隨口喚來小侍,“備車,我要出府一趟。”
話音剛落,一顆杏果就砸在她頭頂,掉落腳邊。這才剛入三月,院子裏的銀杏連花都沒開,哪來的果子?正疑惑,耳邊卻飄來叮囑,“王宮是小的唯一進不得的地方,夫人若是去,定要和莊主同行,切莫意氣用事啊。”
薑玲瓏好笑,儂語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怕是被自己逼急了,唯恐又有什麽閃失,才光天化日冒險提醒。
“她給我宮牌我就要去王宮了?”她對著空氣笑答,旁人看來不過像是自語,“我為何要如她的意。來人,去把橙月找來。”她和顏喚人,“她要隨我一同去趟城郊曌王府。”
向來嘛,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當下人通傳遣雲山莊夫人來見時,梁以安作畫的筆尖一個激靈,山靈秀鳥圖的秀鳥腿便成了秀雞腿。
薑玲瓏已為人婦,他自是不便打擾,還沒想到什麽好的由頭,沒想到,她竟主動來看他了。他正襟危坐,手心悄悄有些冒汗,不消一會兒,便看見那隻雀靈帶著女侍歡顏而來。
“臣婦參見曌王,給曌王請安。”
她落落大方,端莊高雅,可望著梁以安的眼睛裏抑不住地高興。
“瓏兒不必多禮。”他即刻賜座看茶,唇角溢笑,眉目開明,有了神采,“今日何事前來?”
“有事請教。”她抿了口茶,“小事,不急。上次在宮門見到王爺,一時開心,忘了尊卑,也忘了王爺早同臣婦斷絕義兄妹之係,多有不敬,望您見諒。”
“瓏兒怎可掛心?當年本王身不由己,但你我情分在本王心裏從未——”
“曌王不必多言。”她輕聲打斷,“您當時萬不得已,出此下策,實為護我。我感恩在心。”
“回府後,一切可好?”
“都好,”她也不避諱橙月在旁,“我瞧父親對我的態度,便知定是您打點過了。”
“我總希望你快樂安康。”他親切笑道,“好了好了,說吧,你來找我定是有事。”
“沒事不能來找你麽?”
“能找,但你不會。若是沒事,你既嫁人,總有不便。”
“曌王真是的。”她莞爾,“我確實有事。事情雖小。但關係到我的性命,還望曌王相告。”
“何事?”
“事關公主。”
“王姐?”
“正是。”她也不繞圈子,抬眼直視,正色問道,“芙蕖公主和我夫君有何前事?”
梁以安沉色。
“我沒有問對問題。”薑玲瓏先讓橙月去殿外等候,再柔聲補充,“我夫君可曾是芙蕖公主駙馬人選?”
梁以安回避不了薑玲瓏眸色,便也就不瞞著了,“若不是要與千彰國和親,鄺莊主確曾是唯一人選。”
“五年前,因鄺丞相假傳聖諭,鄺家滿門抄斬,梁王隻留了我夫君一人性命,開恩將他派去沙場前線,將功補過。曌王,在這其中,公主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瓏兒,”梁以安憂心,“有些事,過去了,還是不知道的好。我是替你著想。”
“那我換個問法,曌王隻需點頭搖頭便是。”她麵色沉靜,緊盯著梁以安,生怕錯過他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芙蕖公主,是否同鄺家獲罪有關?”
梁以安一怔,心歎不知不覺間,這姑娘已經偷偷長大,在她靈動無暇的外表下,有著讓人驚異的洞悉之力。
他無奈,終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薑玲瓏心中猜測已成大半。
鄺家獲罪,鄺毓全家被斬,這件事在當時是昭告天下的。山莊裏人人避諱,從沒有人提及。而她無法想象,罪臣之子是經曆過怎樣的磨難和考驗,忍受了怎樣的誹謗和欺辱,才成如今這般,深得聖心。
“以安哥哥,最後一個問題,你仍隻需點頭搖頭即可。但請務必答我。”
“事已至此,我不欺你。”
“鄺家獲罪,”她言輕,卻字字清晰,“可有冤情。”
梁以安感到心悸。這不是一個山莊人婦能問的問題。也不是一個年輕女子該承受的事情。可此時他若是回避,便是證明鄺家含冤。
“並無冤情。”他目色坦然,辭色溫和,啟唇回答。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撒謊。
“是麽?”她先是一愣,繼而又鬆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薑玲瓏在曌王府流連一番,再去看了看自己以前住的宮房,今日的曌王府是從前的曌王行宮紫霄宮,隻不過梁王登基掌權之後,便很少有人再稱呼他為三殿下,紫霄宮也更名為曌王府,和著主人的意思,一切從簡。所以曌王府不同其他王府,反是同王宮的宮絡一樣,仍是宮房曲折,宮苑廣大的。因此這一看,等薑玲瓏回到莊裏,已差不多要用晚膳了。
鄺毓已聽了小侍稟報,在廳內等候多時,見薑玲瓏回來,便明知故問,“怎麽才回,去哪兒了?”
“啊,”她清楚小侍定會向他匯報,便也不直說,隻是朝他微笑,眼睛一眨,“去一個撒謊精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