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光從窗戶中篩進來,落到她的眼上暈著她睫毛周圍,在空氣中微微上下沉浮的細塵,仿佛有雨後塵土的清新味道。


  她這一覺睡得難得踏實,人醒了,眼睛卻不著急睜開,盡管讓晨曦在眼睫上溫柔試探著,和煦又舒坦。


  許久以來,薑玲瓏第一次被陽光喚醒。


  她直了直腳脖子,在被子裏抻了抻腰,手中抱著的枕頭暖呼呼的,她忍不住摸了摸,誰想這一摸,驚得她從床榻彈起,呆滯地看著與她同眠的鄺毓,下意識屏住呼吸。


  鄺毓其實早醒了,因被她擁著,一條胳膊又被她枕著,便沒有動作。此刻感到枕邊人的動靜,便緩緩睜開眼,毫不掩飾地看著她臉色從驚到怯再由窘轉羞,最終直定定看向自己,神情複雜。


  她初醒的模樣像極了一隻幼鹿,眼睛看似清澈,腦袋卻還迷糊,還會揉眼,哦,這樣清醒一些了,臉色似乎也逐漸轉淡。


  原來瓏兒早晨是這般模樣。


  真可愛。


  他在心裏使勁歎了一把。卻想到這姑娘昨日還夥同外人想要騙他休妻。又有些泄氣。


  “你討厭我嗎?”


  “你喜歡我嗎?”


  兩人幾乎是同時發問。


  鄺毓愣了愣,看見她眼裏的較真,頓感自己又敗下陣來。


  薑玲瓏呢?她一見鄺毓就有好多問題,那些昨晚想到睡著也想不通的疑惑一個個就蹦了出來,心底的好奇和不可思議瞬間淹沒她與鄺毓同寢的尷尬。無數個疑問湧到嘴邊,反而不知從何問起,竟脫口而出,與鄺毓對上,這下問得異曲同工,雖道理之外,又情理之中。


  “喜歡。”


  眼前人的直白教她一下沒反應過來,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眉毛因不可思議而皺到一起。按理說鄺毓這樣對她,該是喜歡的,可問題是,兩人素昧平生,何談歡喜?

  “為什麽?”她思前想後就是不明白,“你我素昧平生,薑家又無權無勢,我父親從前不過一介商賈,後來投靠曌王也不過得了個區區四品的官銜,如今曌王失勢,薑家更無光耀之機。何況我兄長嗜賭成性人盡皆知,薑家未來之衰敗,已成定局。”


  “喜歡就是喜歡,”他側身撐著頭,笑道,“哪有什麽理由。”


  “那你這喜歡不合理。”


  “喲,還不合理了?”他茶色的眸子意味深長地盯著她,“你呢,你討厭我嗎?”


  “我知道儂語的事了。”她根本不回話,繼續丟出一個個問題,好像這些問題憋久了會爆炸一樣,“你不殺我?”


  “不殺。你討厭我嗎。”


  “那為什麽養暗影?”


  “有用。你討厭我嗎。”


  “除了我和見彌,還有誰知道?”


  “沒了。你討厭我嗎。”


  “你知道檸月要害我,為什麽不把真相告訴我?”


  “你平安足矣。你討厭我嗎?”


  “………………不討厭。你有沒有可能去喜歡喜歡別人?”


  “目前不可能。你有沒有可能考慮放棄和離?”


  “目前也不可能。那你喜歡我什麽,我改。”


  “都喜歡。你是不是喜歡梁以安。”


  “我沒有!那你知道我不喜歡你,能不能放我走。”


  “不能。你不討厭我就是可以喜歡。”


  “你,你!幹嘛弄得好像非我不可!”


  “本來就是。那你能不能考慮考慮我。”


  “不能呀!你到底想怎樣嘛!”


  “為什麽不能?”你是不是心裏有人。他正欲脫口而出,又怕答案肯定,急忙在心裏轉圜,“非和離不可?”


  “…………嗯。”


  理直氣壯的薑玲瓏,不知怎麽有些心虛,怕傷了鄺毓的心,輕輕點了點頭。


  “唉。”他起身盤腿坐在她對麵,“你在莊裏住得可還好?下人們伺候的可還慣?”


  “……我要向你道歉。”她避開鄺毓目光,“我曾以為橙月是你派來監視我的。卻不知你和莊裏的人都待我以誠。我於心有愧。”


  “是我不好。”他想伸手去撫撫她的頭,又覺得不太合適,便還是縮回手,低些身,探頭去看她埋在膝頭的雙眼,“如果我一早解釋清楚,你也不必這樣防備。你瞧,今日你難得晚起,是不是因為知道莊裏沒有危險,才睡得格外踏實?所以該於心有愧的是我才對。叫你白白擔驚受怕這麽兩年。”鄺毓頓了頓,似乎下了決心。


  “你要是真想和離也可以。”


  她立馬抬起頭來,認真聽講。


  “你先在我莊裏住著。這兩年我不曾勉強過你,以後亦不會對你用強。你就當來我府上遊玩,散心,做客。對內,你我不必夫妻相稱,你也不用拘束自己。今年入冬就是你的二十生辰,讓我為你好好祝一次壽。要是之後你仍想和離,我會允的。好嗎?”


  薑玲瓏聽得眉頭都快擰得連起來了,她癟癟嘴,“我知道你不會欺負我。可是,”她仍有顧慮,“我這樣不是占了你天大的便宜嗎?”她頷首思考一陣,複又抬頭盯著鄺毓認真發問,“你冒險培養暗影,應該不是為了用在我身上吧?你想做的事,一定比你的性命更重要。是什麽事,能告訴我嗎?”


  鄺毓沒想到她會提出此問,心裏驚訝,麵上隻是溫和地搖了搖頭。


  “那……你信我嗎?”


  這個問題好答,他笑眯眯點頭,“我信。”


  “這就沒問題了!”薑玲瓏一拍手,開心了,“隻要你信我,我一定能幫到你的!”她喜笑顏開,似乎有她在,任何事都會成功一般。


  “幫不幫得上,不好說。”他手肘撐在膝上,弓著腰,曲著手背抵著顎,歪頭睨她,“但梁以安為什麽喜歡你,我可算是知道了。”


  “誰說他喜歡我了?他是我哥!”


  “他就是喜歡你,不然怎麽又解除兄妹關係了?”


  “你別看到人就覺得人家喜歡我。”


  “你好看,他們喜歡你才正常。”


  “不許說我好看!”


  “為什麽?還不能誇了?”


  “就是不許!我討厭別人說我好看,我不要好看。”


  “好好好,不好看,現在話說開了,有底氣了是嗎。江小姐還有什麽吩咐?是不是該起身洗漱用早膳了?”


  “是是是,我都說餓了。你叫我江小姐下人會笑話的。你喊我名字吧。”


  “……玲瓏?”


  “對對,可以,聽著還行。”


  “那你喊我呢?”


  “別想我喊你鄺莊主,那我尊卑上太吃虧了。當然是鄺毓。”


  “嗬……甚好。”


  如果鄺毓知道兩人開誠布公的結果是他此刻心中撩過的一絲甜意,那他早就選擇把話說開了。他看著她不再拘謹的臉,瞧著她邁著歡快的步子出去張羅下人來伺候洗漱的側影,仿佛自己的心也開了。


  日頭漸高,灑了一屋子的陽光,他下榻穿鞋,抽起衣架上的披風,也跟著出屋去了。


  “玲瓏,乍暖還寒,”他隻將披風輕輕罩上眼中人的肩頭,讓她自己係上,“別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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