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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無間地獄

  顧島掏出煙,點上。

  所有外灘的建築里,他最喜歡這棟,11樓,不高不低,正對陸家嘴,太陽升起的方向。

  自從有了些錢后,他就在這裡長租下一套房間,順便偷了把員工鑰匙,睡不著的時候,就打開雕花鐵門,跳上翡翠綠的尖屋頂,順著屋檐爬到最外端,一屁股坐下,兩腳騰空,晃在七十多米高的空中。

  他幾乎每天都睡不著,一個噩夢接一個噩夢——公司的錢燒得連灰都不剩,員工恨不得分分鐘炒掉他這個老闆,競爭對手一夜之間挖去他所有的用戶,俊哥把他連骨帶皮吞掉就好像他從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他於是大口地、貪婪地、麻木地、一根接一根地抽。

  十五年,喝酒、打架、毒品,他早已不碰,唯獨煙還留著。

  「給Emma買個包。」

  顧島帶上耳機,一個快捷鍵打給川頁爪,順著一隻緩慢前進的貨輪向遠方望去,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生活,一隻小人,一座大城,一片沒有盡頭、只能持續闖關打怪的邪惡世界。

  媽的,川頁爪憤憤罵了聲,像彈簧一樣蹦起,口水晃了一尺長。

  「人家叫Emily……」

  川頁爪用床單把口水抹掉。

  「而且人家是才女,不適合用物質來打發。」

  顧島沒出聲。

  除了物質,他什麼都給不了。

  「這麼好的妹子……」川頁爪沒有說下去,就算再木訥,跟了顧島那麼久,他多少了解他,他看著比誰都繁華熱鬧,卻從沒有對任何女孩動過心。

  「要我說,孟小野怎麼樣?」

  「少來,她平得和張紙差不多。」 ——

  孟小野。

  顧島緊緊咬著煙,留下一排齒印。

  人海茫茫,他們竟然真的又相遇了。

  「有緣再見。」說這話的時候,他本不相信緣分。

  今天下午他一回到公司,就看見川頁爪一如既往地廝混在客服妹子中間,人手一杯奶茶,對著彩票上的號碼。

  顧島向來懶得管這條小尾巴。反正他也不在乎多養一個人,況且用順手之後還覺得挺好用,不管你怎麼罵,怎麼發脾氣,他總是一副憨憨厚厚的樣子,你指哪兒,他打哪兒。

  於是他半眼都沒有多看川頁爪,徑直就往辦公室走,川頁爪賊兮兮地跟上去,亦步亦趨,保持安全距離。

  「你又打什麼賭了。」

  顧島突然一個轉身,川頁爪嚇得把奶茶杯捏出一個細細瘦瘦的腰身,奶茶和黑黑白白的珍珠瞬間直往他鼻孔里噴。

  顧島一臉冷漠。

  「嘿嘿嘿。」川頁爪掀起衣服抹了抹臉,指向不遠處的會議室,壓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說,「裡面有個美女。」

  又來。

  每次只要公司來個長得還不錯的,大家就會打賭,如果顧島和美女對看,誰會忍不住先微笑。所有人都賭女生,只有川頁爪每次都賭顧島。

  其實所有人都明白,不要說女生,即使換成男的,結果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因為只要是個女的,就會愛上顧島的人,只要是個男的,就會愛上顧島的錢。

  可只有川頁爪不信,所以,他每次都輸。

  顧島翻了個白眼:「你到底是人傻,還是錢多。」

  「你怎麼那麼不領情啊。」川頁爪湊到顧島耳朵旁,像是一張抹滿了糖漿的大餅,「我散那麼多銀子,就是在賭你遇到真,命,天,女。」

  顧島嫌棄地移開腦袋:「笨蛋。你見到喜歡的人,一定會笑嗎。」

  「當然了!……」

  正說著,會議室的門開了。

  顧島不經意地望過去,那雙明媚得像陽光一樣的眼眸落在他身上,安靜地、溫暖地、有力量地。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就像七年前,在加州校園。

  印象中的她,總喜歡穿一件動漫大T恤,騎著自行車滿學校趕課、趕活動。和那些爭著要與他合影、留聯繫方式的學生不同,她帶他去山頂,坐在鞦韆上,望著落日下的薩瑟塔和金門橋,問他。

  「你既然那麼能幹,為什麼只服務有錢人?」

  「因為他們能埋單,我賺錢,合法、合理。」

  「合法、合理,就是對的事情嗎?」

  「什麼是對的事情?」他問得漫不經心。

  「我不知道。」她突然踩著地,停下鞦韆,「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賺錢的公司,有沒有可能,做一家不太一樣的。」

  他跟著她停下,好奇地看著這個奇怪的女孩。

  「比如說?」

  「比如說……經世濟民。」她思考得很認真。

  噗,他差點把前一晚的夏威夷披薩噴出來。你以為自己是神仙么,那麼高尚。

  可奇怪的是,那時他手下幾千人,談幾個億的合同,不可一世得連命運都不信,卻突然好像,被什麼東西砸中了。

  她的生命,有他嚮往的開闊和自由。

  他偷偷看著她在鞦韆上蕩漾的側影,太平洋的海風吹過,她的長發,像風中起舞的精靈。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然好像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個女孩,那時,他的名字,還不叫顧島。 ——

  沒想到時隔七年,當他們再次相遇的時候,他又有了那樣的錯覺。

  江邊傳來幾聲沉悶的汽笛。

  顧島彈了下煙灰,把小野從腦海中彈走。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為有人告訴過他:「這個世界只有兩類人,被記住的,和不被記住的。」

  他要做那個被記住的人。

  「叮」的一聲,微信里多了條未讀消息,是蔣黎。

  「陸已留置在京,活動受限。」

  顧島冷笑,永遠不要小看一個女人。

  一邊想著,身後有人拿了他的煙,掐掉。

  顧島沒有回頭。

  不用看都知道,是李醫生,此刻他肯定一本正經、苦大仇深地立在那裡,像上帝一樣。

  「你還是習慣住酒店。」李醫生在離開顧島一米外的空地坐下。

  顧島聳聳肩:「我沒有家。」

  李醫生嗖得一下,把羽絨服拉鏈拉到頂,不小心把剛要打出的噴嚏又咽了下去,鼻子頓時酸得像被人揍過一樣。他不明白,顧島怎麼能在這種鬼地方坐一晚上。

  「大學的時候,我以為醫學就是科學,科學做不到的事情,就是生命的極限。但是這一行做久了,我才明白,科學沒有奇迹,但生命有,因為生命有牽挂……」

  「好了,老李,你那麼要命的人,一清早來這裡吹西北風,不是為了專程給我送雞湯的吧。」顧島撇來一眼,冷冽地說,「檢查結果出來了?」

  李醫生蹙了蹙眉:「你要不要先進來點?」

  「我聽得見。」

  臭小子,又打岔,你明知道我是怕你掉下去。

  可是李醫生不再說什麼,像顧島這樣固執卻冷靜的病人,醫生能做的並不多。

  沉默小片刻后,他終於開口:「檢查結果……不太好。」

  「多久。」

  「樂觀的話,兩到三年。最壞的結果……可能一年。」

  顧島冷漠地望著江面。

  母親和遠房表舅都死於漸凍症,所以幾個月前,當他拿在手中的筆偶爾會莫名其妙掉落的時候,他去做了基因檢測。檢測結果顯示,他的確攜帶SMA基因,所以這些癥狀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也患上了漸凍症。

  確診那天,他怕的不是死,是時間不夠用,因為他還有未了的事情,但蔣黎的突然到訪,卻是老天頭一回順了他的意。

  如今對他而言,一年,本就在計劃之中,剛剛好,足夠了。

  因此他沒有意外,也沒有恐懼。

  既然話已經說開,李醫生也不打算再隱瞞什麼,因為對於顧島這樣的病人,隱瞞沒有意義:「最快一年之後,你的身體會出現眼睛重影、口齒不清、行走不穩等癥狀,一直到無法說話、無法行走、死亡,這個過程可能會經過10到20年,也可能……」

  「瑞士那邊聯繫好了嗎。」顧島打斷他。

  李醫生和顧島一樣冷靜:「我依然建議,我們先試試藥物和器械治療,這兩年的技術發展了不少,至少可以延緩你的病症。」

  顧島再次打斷:「你抓緊安排吧。」剛剛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屏幕上的數字變成了300。

  「你沒有病到那個程度,機構不會受理你的安樂死申請。」

  「怎麼寫我的病,是你的事。」

  「我只能實話實說。」

  「你要多少錢。」

  「我不幹不合法的事情。」

  「好吧,那我只能找別人了。」

  說完,顧島掏出三支煙。

  他點上第一支:「仇,報了。」

  又點上第二支:「命,定了。」

  再點上第三支:「名,快了。」

  他獨自笑笑。自己一直在等的這一刻,終於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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