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完結)
2017年4月,百樂門重新開張,蘇煙去了。她一個人去的。那年她已經九十四。
家人都工作忙,蘇煙基本是一個人住在家裏,年紀大了,她終於放棄了折騰,從前還會在學校裏教舞蹈課,如今舞蹈課也不教了,平日裏就曬曬太陽,兼或帶帶孩子,過正常的老年人生活。
那天她曬完太陽回家,沙發上正坐著曾孫女,怕是下午又追看什麽韓劇,這會正在沙發上呼呼大睡,還是年輕好,小姑娘倒頭就能睡。
蘇煙的目光落在了台子上陸舟宇的遺像上,忽的莞爾一笑,眼角的皺紋隨著那抹笑而浮動,像是一尾尾遊動的小魚。她早已經不再年輕,皮膚打皺,落滿老年斑,思維也日漸遲緩。蘇煙撫摸著那遺像,腦海中緩緩回憶和陸舟宇的過往。
她同陸舟宇的愛情,伊始於1935年,後來曆經了戰爭、生離、饑荒、文革、對外開放,生活富足,兒孫滿堂,到1995年陸舟宇去世,終於到了死別。他們執手相伴,風雨同舟,六十年。蘇煙知足了。
陸舟宇去世之前,帶她去過一次南京。是在三月,那是金陵最好的時節,江南佳麗地,金陵一半是冬日未褪的清冷,另一半,則是春日繾綣的暖意。垂楊柳發了芽,小野花們開得爛漫,雞鳴寺的櫻花也漸次絢爛。
陸舟宇帶她去了玄武湖畔,帶她去了如今已被稱為“南京大學”的國立中央大學,兩個人坐在北大樓前蓊鬱的草坪上,陸舟宇給蘇煙念著泰戈爾的詩——“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蘇煙,能同你一生,我很滿足。”
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曾以為漫長的一生原竟也如此迅疾。
孫女忽然輕輕動了一番,將蘇煙的思緒拉回。
“睡著了也不曉得關電視機,沒吃過苦的娃就是不曉得珍惜。”
蘇煙給孫女蓋上了一層毛毯,正準備關掉電視機,電視裏的上海東方台裏卻放著百樂門要重新開張的消息,於是蘇煙那雙早已爬滿老年斑、如樹皮一樣喪失光澤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電視上正在采訪一位與她同齡的先生,姓鄭,他對著鏡頭說道:“百樂門當時的生活,好像一陣風吹過去了,很快。”
蘇煙認出來了,那是百樂門曾經的一個樂手。她在百樂門的最後一夜,他就坐在舞台的側麵,給她伴奏。
新聞很快閃過去了,開始播放下一條。
蘇煙的心卻沉了。
沉思片刻,她哆哆嗦嗦地拿起自己的小包,顫顫巍巍地往裏麵塞了幾張紙幣,就拄著拐杖走了出去。
她連續招了十來輛出租車,才有一輛車停下來,蘇煙的動作緩慢,慢悠悠地上了車,司機用上海話問她,“儂到阿裏德起啊(去哪裏啊)?”
蘇煙說,“去百樂門。”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蘇煙,“哎喲,儂好興致呀。”
蘇煙住在浦東,走的高架,可車依舊開了蠻久才到。路上的風景變了不少,但很多老字號依然在,亨達利手表,沈大成糕點,蔡同德堂……
路上走著的,也依舊多是年輕人,有穿漢服的,有穿cosplay的,還有年輕的男明星正在做活動,外麵擠了不少女粉絲,她們手裏舉著應援牌,大聲叫著“XX,我愛你”。
這些蘇煙都懂,她這輩子都在和時間抗爭,她不願被時代拋棄,所以隻能不停奔跑,她用智能手機,看綜藝節目,新近還學會了刷微博,她依舊保持著那令人又愛又恨的性格,不懂就問。
隻是,她也會想起當年,在百樂門,她們也對自己說“玫瑰玫瑰,我愛你”。
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到了百樂門門口,她仰起頭,百樂門還是三層的半圓形建築,依舊恢弘壯觀。
門口的服務生西裝筆挺,彬彬有禮地問她,“老奶奶,您是來找人嗎?”
蘇煙搖搖頭,“不,我就是想要進去看看。”
門口的服務生犯了難,按理說,現在是營業的時間,但是這麽年邁的客人……服務生便猶豫著要不要給她進。
蘇煙等不及,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直接推開門自己進去了。
“老奶奶,您……”
身後服務生的大叫都被她甩在了後麵。
一進門,便是周璿的靡靡之音,“夜上海,夜上海,那是一座不夜城……”
是熟悉的百樂門。
蘇煙笑了。
她弓著背,緩緩地走進去,找了個沙發,坐了下來。
有服務生很快迎上來,“您好,您要點什麽?”
蘇煙緩緩地把頭湊過去,在服務生的耳邊大聲說,“要一杯玫瑰人生。”
蘇煙把頭靠在沙發上,她握著手裏的酒,看著那旋轉的舞廳——曼妙的女郎,花花綠綠的雞尾酒酒杯。
她半眯著眼,腦海裏忽然浮現出無數人的臉,秋海棠,姑媽,譚大班,陸舟宇,老金,李誌堅,梅二爺,楊峰……
百樂門,這是夢開始的地方。她人生之中最曼妙的一切,都與之有關。
她第一次來百樂門,是在1935年,算算日子,轉眼快七十年了。
還是和以前一樣,百樂門白天的客人並不是特別多。一旁恰好有記者正在采訪,一位老先生給記者們介紹著百樂門的曆史。
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了蘇煙的耳朵裏,那人正講到新中國成立後——
“1951年,百樂門改為百樂門大戲院,收歸國有,主要上演越劇。
1954年,百樂門原舞廳主建築改為紅都戲院,上演話劇、越劇、滬劇等,其他附屬建築先改建成了商場,後來又改為紅都電影院。
1990年6月11日,紅都電影院雨棚因年久失修倒坍,壓死了行人,停止營業,隻好進行大修。
1994年,百樂門改為上海百樂門華美娛樂城。
2002年,修繕後改名為“百樂門大舞廳”。
2017年4月22日,也就是今天,百樂門再度重新開業……”
老先生說完了,悠悠地看了一圈四周,兩人的目光相聚,蘇煙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她如今隻是個平凡的小老太太了。
想當年,她可是上海灘多少王孫公子競價想要與之舞一曲的野玫瑰,也是多少人爭相結交的女商人蘇煙,那時的她多風光多意氣,她連一個舉手投足都會引起媒體的渲然聯想。
不過眨眼功夫,多少年過去了。
她已不再風華絕代,早已無人再當野玫瑰是個傳奇。
蘇煙站起來,顫顫巍巍地準備離開。
“老太太……”那老先生叫了她一句,走過來,猶豫半天,最終還是問了出來,“您叫什麽?我覺得您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我叫——”她停頓片刻,最終回頭笑著答道,“我叫野玫瑰。”
那一笑,仿佛百媚叢生,不減當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