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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5)

  1946年年初,玫瑰飯莊再度紅紅火火地開了業。這一次自然沒有之前的氣派。來的也多是老客,蘇煙開心,索性當天一律菜品半價,外麵紅紙一貼,來的人更多了。老金的手藝有口皆碑,加上服務上佳,玫瑰飯莊的生意日漸興隆。


  不久,蘇煙收到了一封信,來自南京的老虎橋監獄。


  原來楊峰被控漢奸罪,判處了無期徒刑,將會被永遠關在那裏。


  被秋海棠咬了之後,楊峰去了醫院,但毒素很快蔓延,整條胳膊霎時變得青紫,他做了截肢手術,砍掉了左臂。做手術的那天晚上,他錯過了約定前往日本的出逃。


  沒錯過的,是對他的逮捕。


  楊峰在信裏說,希望阿煙去看他一眼,這一眼,也許就是一生了。


  他這次用的是“阿煙”,不是“阿嫣”。


  在陸舟宇的支持下,蘇煙最終決定,去看一次楊峰。


  那天,陸舟宇在監獄外等著,蘇煙一個人進去的。


  隔著玻璃,蘇煙發現楊峰瘦了不少,但還是跟山一樣,身姿挺拔,但是楊峰的左胳膊沒了,空蕩蕩地懸掛在那邊,像個獨臂的大俠。


  是楊峰說的第一句話,“好久不見。”


  蘇煙態度自然惡劣,“更願永遠不複相見。”


  “他們要我去日本,但是我錯過了,”楊峰笑了,“還好我沒有去,據說他們坐的那輛飛機當天就失事了。”


  說是“失事”,可大家都知道,人為的可能性或許更大。


  “竟然隻是無期徒刑,”蘇煙冷笑,“你是漢奸,千刀萬剮不為過。”


  楊峰突然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笑聲響徹在室內,那種幹澀清冷的笑,依舊如獨狼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蘇煙已經起身準備要走,卻又聽到楊峰問,“我隻想知道,你是否愛過我?”


  這個問題他早問過,如今不過是不死心。


  蘇煙望了一眼楊峰,又說了一遍曾經的答案,“沒有,你是漢奸,我若有一丁點愛你,就是對我的國家不忠,我若是有一丁點愛你,就是對我的民族不義。”


  楊峰的眉眼黯淡下去,很快又抬起頭,問道,“那你愛過梅二爺嗎?”


  蘇煙搖搖頭,“我從前以為我對梅二爺是愛,如今才明白過來,那不是愛,他對我,亦父亦兄亦師,我崇拜過他,想著追上他,與他並肩,但我們從未相愛,這個世界上,與他相愛的,是譚大班,他們從少年走到最終,攜手相伴,那或許才是愛情。”


  楊峰說,“可我愛過你。”


  “不,你愛的不是我,”蘇煙搖頭,“你愛的不是我,你隻是將我當做了替代品。”


  楊峰不明白,“那又怎麽樣呢?我愛她,又把你當成她,我愛的不就是你嗎?”


  “不一樣。”她想解釋,卻發現,愛這件事,各有各的解釋,各有各的道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她有她的愛,就已經足夠。


  罷了。


  她起身離開,沒有再回頭。


  雖然她依舊在半路時停頓了片刻,她伸出帕子,輕輕地擦掉了眼角掉落的一粒珍珠般晶瑩的淚。


  走出監獄,陸舟宇正在外麵等她。


  她過去,牽上了陸舟宇的手。


  在回上海的火車上,望著窗外田野無垠的綠色,蘇煙問陸舟宇,“你怎麽不問,我有沒有愛過楊峰,有沒有愛過梅二爺?”


  陸舟宇正在看書,餘光掃了一眼蘇煙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滿不在乎,“愛過就愛過唄,反正現在你是我的,逃也逃不掉了。”


  蘇煙偷笑,她想自己這輩子沒選錯人。她本就性情如天鵝,從一開始認準了,就沒想過放棄。


  翌日,楊峰在監獄裏摔破了用來吃飯的瓷碗,拿著碎片割腕自殺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那個山一樣的冷麵神,與蘇煙之間關於情愛的問答,竟成了此生留在人間的最後對白。


  律師來找了她,帶著梅二爺的遺囑和一堆文件,裏麵說所有的財產都留給蘇煙。


  律師說,“如今楊峰死了,梅二爺的財產也歸還了,裏麵還包括當初您在貝當路居住的那棟別墅,您簽個字,就都歸您了。”


  蘇煙看都沒看,直接擺了擺手,“捐了吧。”


  律師又問他,“捐給誰呢?”


  蘇煙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片殷紅的血水,她想起了曾經的好友李誌堅,想起了曾經的好友秋海棠。


  蘇煙望著窗外的一派明媚,說,“紅十字醫院。”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些錢,不知沾惹了多少鮮血,不如拿去救助更多人的性命。


  楊峰死後,蘇煙的日子終於重歸平靜。


  陸舟宇重新回了政府任職。


  蘇煙則每天和老金一起打理著玫瑰飯莊,生意雖不如以前那麽紅火,倒也勉強,蘇煙甚至願意把這一生都貢獻給“玫瑰飯莊”。


  直到一個月之後,陸舟宇接到了一通電話。


  他告訴蘇煙,“我要回組織了。”


  原來,1946年6月,因為《雙十協定》被撕毀,重慶談判破裂,第二次國共內戰打響。


  陸舟宇被召喚,需要回去。這次他的任務更艱巨,是解放全中國。


  臨行前夜,她解下了他胸口的第二顆扣子。放在手心,又用紅線串起,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陸舟宇問她,“有什麽寓意?”


  蘇煙解釋道,“據說這裏是靠近心髒的位置,所以是心之所係。”


  他抓著她的手,笑得燦爛,“所以你是要住進我的心裏嗎?”


  蘇煙低頭笑開,“難道我不是已經在你心裏了嗎?”


  他擁抱著她,“我會很想你。”


  蘇煙昂起頭,兩人四目對視,眉眼之間隻剩下深情,“你想的是誰?是燕子?是野玫瑰,還是蘇煙?”


  陸舟宇答,“是燕子,是野玫瑰,也是蘇煙。”


  嗬,他倒是也不膩。


  她卻忽然來一句,“不,我是天鵝。”


  陸舟宇沒明白過來,“天鵝?”


  蘇煙點頭,“天鵝一生隻認準一個伴侶,認準了之後就不再看其他異性,伴侶死了便是孤獨終老,我現在成了天鵝,所以,你可不準死,你要是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孤身一人了,你忍心嗎?”


  “傻瓜。”


  那天停電了,他們點著紅燭。


  紅燭一點點地燃盡了,月光揮灑下斑駁,薄薄的床幔上倒映出兩人纏綿偎依的身影。


  那一刻,他不過是萬千青年戰士的縮影,她也不過是萬千翹首以盼等君歸來的新婦之一。他們是最普通不過的青年男女,享受著最尋常的歡愉,他們甚至將要忘記下一刻將要麵臨的金戈鐵馬、浩蕩河山。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


  翌日清晨,她送他去火車站,兩人交談許久,一直到最後一刻蘇煙才讓他上車。


  站在火車的台階上,他摸著她的頭,說,“我走了,等我回來。”


  她忽然來了很大的勇氣,踮起腳尖,同他奮力地接吻,唇齒交纏間,傳來絲絲血腥的氣味。


  喧囂吵鬧的火車站月台上,盡是送別的人群,綠皮火車的汽笛聲響起,後退兩步,收斂表情,克製住了內心上湧的情感,後退兩步,“你走吧。”


  她將胸口懸掛多年的梅花瓶放在了他的懷裏。


  他轉身之前,她又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說了一句,“我等你。”


  火車嘟嘟地行駛,她跟著火車奔跑,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她為了跟上,也必須跑得越來越快。


  陸舟宇的腦袋從窗戶裏探出來,他的嘴唇在動,簌簌地說著什麽,可是那噪音太大,她根本聽不見。


  她一邊跑,一邊衝著陸舟宇揮動雙手,她的雙手在嘴巴上攏成了一個小小的喇叭,“舟宇,我等你!我等你!我這輩子都等你!”


  雖然傳入她耳朵裏的,隻有越來越遠的轟鳴汽笛聲。


  但她知道,那汽笛聲裏,有他的回應與承諾。


  並且那承諾將會跨越山川,跨越時間,跨越生死,抵達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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