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3)
什麽可以證明時間的流動?
牆壁上掛著的月份牌每換一張,是新的一年。
老金每來別墅裏每做一頓飯,是新的一月。
書桌上的報紙每換一份,是新的一天。
老式的石英鍾每敲響一次,是新的一小時。
那麽現在呢?心髒每跳動一下,是多久?是一秒,還是兩秒?
蘇煙趴在牢房的角落裏,一絲不動。那個侍女已經走了,還算仁慈,除了皮帶的鞭打,沒有對她施加其他刑罰。她默默地數著,總共打了兩百九十七下。打到後麵,侍女的手累了,皮帶也崩的一聲斷了。蘇煙當時不自覺地笑了一聲。侍女用腳踢了她一下,走了。
她猜侍女去換皮帶了,所以一直等著。
但門一直緊閉著,始終沒有人進來。
她等到累了,意識也渙散了,便睡了長長的一覺。
自然是不知多久。
睜開眼時,依舊是一片黑暗,她有些恍然,直到四肢的疼痛提醒了她,自己是在被外界稱之為魔窟的76號。
周遭很安靜。
靜到她能聽見老鼠的腳步聲,她看到老鼠那灰不溜秋的長尾巴在地上搖曳,看到它黑亮的眼睛在四處滴溜溜地轉著。
是的,這牢房裏有一隻老鼠,一開始她是怕的,雖然她膽大,可以手捉蟑螂,但是她怕老鼠,覺得惡心。可是現在,她卻慶幸,這牢房裏還有一隻老鼠的陪伴,讓她還能嗅到一絲人氣。
現在外麵是什麽時候了?
天亮了嗎?
她的肚子已經開始叫了。
大門終於被推開了一道門縫,透進來些許微茫的光亮。
“吃飯了。”
冰冷而沒有溫度的女聲自頭頂傳來。
聲音很熟悉。
蘇煙抬起頭,與那個人四目相對。
她沒有用動作做出反應。
“吃啊。”
女人蹲下來,把飯盤哐當摔在了地上,因為用力太猛,飯碗裏的飯都散了出來。一團米飯散了,露出裏麵的一張小紙條。
蘇煙皺起眉頭,哆嗦著過去,正準備展開那張紙條,女人穿著硬軍靴的腳對著她的肋骨就是一陣猛踢,女人蹲下來,揪起蘇煙的頭發,抓起地上的一把飯,往她的嘴巴裏猛塞,睚眥俱裂,“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快吃飯。”
蘇煙把頭扭向一邊,看到那個女人的臉。
她趴在地上,雙手撐在地麵上,把上半身撐起,抬著頭,嘴角揚起一絲驚訝,“是你。”
“是我。”那女人微笑。
蘇煙閉上眼,“海棠姐,為什麽是你?”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穿著軍裝的秋海棠。不再是紅妝妖嬈的秋海棠,眉眼裏卻依舊有她熟悉的那股勇敢決絕。
秋海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她是怎麽進來的?
還沒等蘇煙想明白,秋海棠已經蹲了下來,解下口罩,揪著蘇煙的頭發,把她的頭拎起來,嘴巴湊到了她的耳邊,悄聲問道,“你會用美人計,你以為,我就不會嗎?”
秋海棠今天抹了一種味道很奇怪的香水,香氣順著空氣嫋嫋地遁入她的鼻子裏,被她吸入肺部。
可是下一秒,她卻覺得抑製不住地,頭腦昏沉,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蘇煙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了另一處陌生的地方。
是逼仄的小旅館房間,單人的小床,緊靠著灰色的牆壁和紅色的小窗。窗外傳來潺潺的流水聲。推開窗,果然是小橋流水,古色生香的小鎮風貌。
蘇煙坐起身,她看見陸舟宇坐在自己的身邊,問道,“這是哪裏?”
陸舟宇見蘇煙醒了,收起了手中正在讀的書,說,“這裏是蘇州。”
她皺著眉,“今天是幾號?”
“八月十五。”見蘇煙看著自己,陸舟宇又強調了一遍,“公曆,不是陰曆。”
“哦,這些天發生了什麽?”蘇煙伸手扶著額頭,頭痛得不行,怎麽也想不起來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麽。腦海裏的最後一幕是秋海棠在自己的耳邊說了一句話,然後她聞到了一股很奇怪的濃烈香氣,再之後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那天是幾號呢?隻記得被抓進76號的時候是11號,今天已經是15號了,中間的三天自己在哪裏,經曆過什麽?為什麽腦海裏是一片空白?
見她實在痛苦,陸舟宇拍拍她的腦袋,笑了笑,“實在想不起來就別想了,我帶你出去走走吧。”
蘇煙接受了這建議。
她穿上了一件素淡的灰白格子旗袍,棉布的料子,自然比不上從前穿的那些錦繡綢緞,但也是貼身的。想來是陸舟宇買的,多少年前他就記住了她的尺寸。他一向細心。
兩人攜手走出旅館,蒸騰的悶熱猛地湧過來。陸舟宇正準備戴上帽子,卻看見蘇煙仰著頭,閉著眼,任憑太陽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曬著。
蘇煙也真是不怕熱。
陸舟宇問她,“怎麽了?”
蘇煙笑了,“自由的味道,真好。”
陸舟宇也笑了,他拉上她的手,語氣堅定,聽起來就像是在許諾,“以後都自由了。”
蘇煙沒來過蘇州,陸舟宇見天氣炎熱,也沒帶她多跑,先去買蘇繡的旗袍,是家老店,顏色姹紫嫣紅,樣式也琳琅滿目,蘇煙試了蠻久,卻隻要了兩件素淡的,一件繡著繁複的青花瓷,還有一件則更樸素,淺藍的小花星星點點,裹在身上,將蘇煙襯得人淡如菊。
陸舟宇頗為驚訝,“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穿紅戴綠。”
蘇煙啐他一口,“我哪裏有那麽俗氣,紅配綠,醜的哭。”
“好,”陸舟宇哭笑不得,“那會不會太素淡了點?”
蘇煙拿著包裝好的旗袍袋子,捧在懷裏,搖搖頭,“不會,我覺得蠻好,以後我又不回百樂門了,穿那麽花哨做什麽?”
陸舟宇接著她的話,聲音抑揚,故意問,“那你想回哪裏?”
蘇煙伸出胳膊挽上了陸舟宇的胳膊,臉紅了,她嬌羞地答,“沒想好。”
“那就慢慢想。”陸舟宇握上了蘇煙的手。
江南夏夜,月色涼如水,他們去吃飯,偏不湊巧,陸舟宇想去的那家東吳老麵館人滿了,要等一會,兩個人便站在了外麵。
兩人正站在門外聊著天,便有個掛著大布包的賣報小童跑過來了。
小童一路走一路叫著,“號外!號外!日寇投降了!”
走到了他們的麵前,小童揪著蘇煙的衣服,大眼睛撲閃,很是可憐,“漂亮的小姐姐,你就買了今天的這最後一份報紙吧。”
蘇煙拿團扇掩著麵,心裏有點高興,按年齡,這小孩該叫她阿姨,可是他叫的卻是姐姐,她能不高興嗎?
蘇煙衝陸舟宇使了個眼色,陸舟宇便問道,“多少錢?”
小童舉起報紙,“一百塊,我給您打八折,隻要八十!”
蘇煙趕緊阻止了陸舟宇,問道,“怎麽這麽貴?”
“不貴,不貴,”小童搖頭晃腦,“昨天日寇無條件投降了,大喜日子,再怎麽貴也不能說貴!”
蘇煙對陸舟宇說,“付吧,大不了待會少吃點。”
陸舟宇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百塊的法幣,遞給了報童,“不用找了,早點回家和父母買點好吃的吧。”
蘇煙展開報紙,果真是很大的版麵,上麵一張寫著:日本已無條件投降,最後哀求請其保留天皇存在……
還未看完,店小二已經來到了跟前,聲音嘹亮而熱情,“兩位,請進。”
引領他們坐下,店小二又問,“兩位要吃什麽?”
蘇煙望了半天牆壁上掛著的菜單,忽然想起淞滬時吃的那碗薺菜餛飩。
“我想要一碗薺菜餛飩,不知道你們有沒有?”
店小二微楞,推薦起本店招牌,“啊?我們店的牛肉麵很好吃,兩位要不要嚐嚐?”
陸舟宇重複了一遍,“兩碗薺菜餛飩,一碗加蛋。”
兩人進了麵館,餛飩很快送了上來,陸舟宇把加蛋的那一份放在了蘇煙的麵前。
陸舟宇準備好兩副筷子,擺在兩個大湯碗上。
他寬慰蘇煙,“現在不比以前,等事態平靜了,回了上海我再帶你去西餐廳吃好的。”
蘇煙搖搖頭,她看著陸舟宇,才猛然發現,從前的那個她熟悉的陸舟宇回來了,和她相處的時候,他終於不再是沉默而卑微的了,他終於重新成了她心中的那個郎朗青年了。
蘇煙的臉上滋滋堆著笑,“不,隻要和我吃餛飩的人沒變,就好,我就很滿足。”
陸舟宇拿起一旁的醋,往兩人的麵湯裏倒了一些,他的勺子撈起一塊薺菜餛飩,送到嘴邊,剛準備吃,便聽到蘇煙問了一句,“我想知道,我在76號裏待了多久?”
他收斂了神色,努努嘴,“先吃飯,食不言,寢不語。”
蘇煙“哦”了一聲。
似乎是心照不宣,兩人吃餛飩的速度都不快,陸舟宇一邊吃一邊看著蘇煙,他知道,這些事蘇煙已經在心裏憋了一天了。是時候告訴她真相。
吃好了,陸舟宇擦擦嘴,整理了一番。
他正襟危坐,開始準備接受她連珠炮一般的問題。
他答道,“沒多久,快一天半,三十二個小時差五分。”
每一分他都記著。
“之後我在哪裏?”
“我帶你來了蘇州。”
她繼續問,“對了,我記得那時候秋海棠來找我,但是後麵的我都記不住了,秋海棠人呢?”
“她死了,兩天前。”
“怎麽死的?”
“她中了病毒。”
“為了救我?”
“不光是為了救你。”
“誰毒的?”
“她以身試毒,準備毒死楊峰,但沒成功。”
“楊峰人呢?”
“上海那邊昨晚傳來消息,據說楊峰本來準備逃跑的,但是沒逃成功,昨天被抓了。”
蘇煙騰地站起來,“也就是說,秋海棠隻要再堅持兩天,就能活了?”
她的拳頭重重地捶在了桌麵上,像是在表達她內心沉重的憤懣。
蘇煙揪著陸舟宇的衣領,陡然之間聲嘶力竭,“你為什麽要讓秋海棠死?你為什麽?!”
她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曆史造化如此!隻要兩天!秋海棠隻要再堅持兩天也許就能得救了!
陸舟宇坐過來,把蘇煙摟在懷裏,他一邊點頭向店裏的客人道歉,一邊拍打著蘇煙的背。他知道她難受,需要發泄,他打算等她停下來。
終於,蘇煙哭累了,哭啞了,倒在了他的懷裏,靜靜地抽泣。
陸舟宇推給蘇煙一小張紙條和一條珍珠項鏈,“這是她留給你的。”
珍珠項鏈是當年姑媽送給蘇煙的,蘇煙搬去“梅宅”之前,見秋海棠喜歡,送給了她。
上麵血色的字跡歪歪扭扭:“野丫頭,為大愛而死,我已經很值得,勿念,祝和舟宇幸福。”
蘇煙的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嘩嘩地落下來。
她的嗓子沙啞,罵了一句,“這個蠢女人。”
她還是不解,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晚上,陸舟宇早早地陪著蘇煙回去了,關了燈,兩個人擠在旅館小小的床上,什麽也沒做,蘇煙麵朝著牆壁,陸舟宇在後麵環抱著她。
外麵依舊傳來潺潺的流水聲,窸窣的人語聲,蘇煙閉著眼,卻怎麽也睡不著。
她問,“她用的什麽方式?”
陸舟宇說,“調虎離山。”
蘇煙的心頭一顫。被陸舟宇握著的手也不自覺地握得緊了。
陸舟宇繼續說,“你們兩個,用的都是調虎離山,你救梅二爺的時候,用的調虎離山,秋海棠救你的時候,用的也是調虎離山。”
他停頓了片刻,“但這個計劃,其實是我想的。”
“那天楊峰有事出門了,不在處裏,我幫秋海棠混了進去,以一個女軍官的名義,那天她身上塗的香水有致幻劑成分,讓你暈倒了,然後她便背著你出去了,守衛自然是不願意的,可秋海棠那時氣勢太嚇人了,她說你若是死了楊峰會把那個守衛活剝,守衛便隨著秋海棠一起去了醫院。”
“之後呢?”
蘇煙已經意識到,這調虎離山的關鍵步驟是在醫院裏完成的。
“我的計劃,是用我來換你,畢竟紅十字醫院裏有我們的人,但秋海棠說,一來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由她去,更不容易被發現,二來我帶著你,我們能離得更遠,能藏得更隱秘一些,三來我還有任務在身,需要複命,四來她想親手找楊峰報仇。”
“於是我答應了她,但我讓她撐兩天,不要輕舉妄動,我說汪偽政府的倒台近在咫尺,黎明就要到來。”
“但是她沒有聽你的,是嗎?”蘇煙接著道,“她依舊去行刺了楊峰,為了她的兩個愛人,但是和我一樣,失敗了,她最終犧牲了,是嗎?”
氣氛凝固了幾秒。
陸舟宇最終隻說了一個字,“是。”
嗬。
一切的時間都對上了。
蘇煙麵朝著牆,把頭埋在了枕頭裏,淚水從眼角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頭。
從前秋海棠總是罵她傻。
如今,她卻覺得秋海棠才是最大的傻瓜。
聽說人死前的最後一刻,一生經曆的事會如浮光掠影般匆匆閃過。
不知道秋海棠那時候有沒有分一點點的回憶給她,想起和她有關的過往呢?
她會不會想起,那個膽怯著推門進去,被她悉心打扮的流浪女燕子?
她會不會想起,那個每每有了心事和煩惱,就會主動和她分享的那個舞女野玫瑰?
她會不會想起,那個擁有了整家飯莊卻依舊會主動送錢給她的女老板蘇煙?
她會不會想起,那個她願意拿命相抵,去救助的妹妹……
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
這輩子都還不清也忘不掉的回憶。
蘇煙閉上了眼,沉浸在陸舟宇溫暖的懷抱裏。
“等等。”
快要睡去的時候,她猛地睜開眼,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楊峰那麽警覺的人,怎麽會意識不到,秋海棠和我已經調包了呢?”
蘇煙坐直了身體,麵對著陸舟宇,夜色下,他的眸子映著一片星光。
陸舟宇歎了一口氣,重新緊緊地將蘇煙抱在懷裏。
“你還是發現了這點。”
他原本打算將這個秘密藏在心裏,不說出來,任憑它腐朽潰爛,成為一灘被歲月遺忘的淤泥。他深知,對於蘇煙而言,直接對蘇煙說實話,要遠比不告訴她更傷害她。如果可以,他寧願蘇煙餘生什麽操勞都不必擔,將這些年的過往都卸下,隻要躺在他的懷裏,兩人執手相伴,靜靜地了此一生。
而不告訴的唯一理由,就是這個秘密的本身,實在太殘忍。
是啊。
要怎麽樣,才能讓楊峰以為那個人是蘇煙呢?
就算找人調包,也會很容易認出來。
那麽就讓楊峰不容易認出來的方式是什麽呢?
秋海棠和蘇煙朝夕相對,兩人的身高、身型都差不多,但是臉總歸是不一樣的。
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隻要看不到她的臉就可以了。
秋海棠想到了這一點。
她決定毀了自己的容。
她用刀割破了她那張曾經倍感驕傲、賴以生存的臉。
那天,在醫院裏,一刀又一刀,她對著鏡子,流著淚,割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