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2)
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這麽多年,蘇煙學得最好的技能,是偽裝。
蘇煙答應了楊峰說要走,要去日本。但實際上沒有。
蘇煙和陸舟宇說的刺殺時間是晚上。月黑風高,方便兩人逃脫。但其實她選的是晌午。
午後的蟬鳴切切,這是人意誌最昏沉的時候。
陸舟宇早被她支使出去了,她讓他送一個小木盒子去給秋海棠。木盒子裏是陸舟宇還給她的存折,和自己當年帶來上海的小梅花瓶。她知道今天秋海棠會去上墳,很晚才回來。她囑咐了陸舟宇,要務必親自送到秋海棠的手裏。
然後有了那樣一場刺殺,完全是她自導自演的一場刺殺。
作為漫長潛伏期的終結,她並不覺得虧。
楊峰已經好幾天沒來了,一個注定倒台的政府,她不懂,還有什麽可以留戀的?
哦不,人都要抓一抓救命稻草的。
布置完一切,她躺在了榻上。其實她已經一夜未睡了。她精神敏感,每次心頭有事便無心睡眠。這一次,更是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
她閉著眼,在腦海裏演繹著接下來的每一步。她不願意,也不想出丁點差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她知道,一點點的錯可能都會造成終生的遺憾。
終於。敲門聲如約響起。
“儂——催——命——哪——”
她故作慵懶地爬起來,讓前不久剛被楊峰替換來的侍女梳妝,侍女自然是來監視她的偽裝者,可蘇煙看破不說破,她隻是挑剔侍女的技藝生疏,最後自然地發火,將侍女晾到了一邊,開始自己拾掇。
蘇煙掀起窗簾一角,看見站在院子裏的楊峰,依舊挺直如山。
她徐徐地坐下來,徐徐地弄頭發,徐徐地梳妝。
接著,在她的預料之中,楊峰走進來了,鏗鏘的步調,踢答的響聲,不會是其他人。
小山眉勾勒完最後一個上揚的筆觸,門開了,楊峰走進來的那一刻,她從椅子上坐起來,大步流星地邁過去,軟軟地,整個身體都倒在了楊峰的懷裏。
她的手勾在了楊峰的脖子上,兩眼彎彎,“楊處長,我都想死你了。”
說這話的時候,蘇煙心裏已經惡心了千百回,但她依舊能做到麵不改色心不跳。
她這一年多,對楊峰的態度一直如此。虛與委蛇,假意奉承。
雖然楊峰並沒有對蘇煙改變任何態度,監管也沒有變鬆,她沒有比以前擁有更多。
但她今天是戲子,演不演是她的事,信不信是楊峰的事。她所要做的,是隻管賣力地演。
蘇煙嫋娜著身體,喜盈盈地把楊峰引到了床上,然後再在他最放鬆的時候,在他以為終於要得到她的時候,將簪子猛地一下,對準胸口下方兩寸,狠狠地插進去!
這個動作她在房間裏練習過很多遍,有時是和自己,有時是和陸舟宇。
果然,楊峰瞪大了眼睛,臉色煞白,胸口也冒著血,咕咚咕咚,像是流淌的小泉,令她想起故鄉的水澗。
楊峰的手指著她,呼喊著,聲音漸漸地沉了下去,“蘇煙,你好——”
我好什麽?
蘇煙累極了,她的整個身體跌了下去,靠著床尾,望著楊峰。
她在等著楊峰死,徐敏兒說,半個鍾頭之內,病毒會順著血液迅速地在體內傳播,進入呼吸道,進入血液,然後與身體的血紅蛋白產生反應,造成身體的各個組織缺氧,楊峰將會全身痙攣,血管收縮,血壓升高,最終窒息而亡。
她想見到這一刻,為秋海棠的戀人,為李誌堅,為梅二爺,為譚大班,為千千萬萬遭受過迫害的愛國人士。
可是並沒有。
出乎意料地,蘇煙沒有等到。
侍女冷笑一聲,拿起梳妝台上的醫藥箱,楊峰在侍女的攙扶下扶著牆站起來。
楊峰脫下外衣,赤裸著上半身,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黏在血口子上的衣服被小心地剪開。然後他咬著衣服,將簪子猛地一拔。侍女很快又給他做好了後續的傷口處理工作。
楊峰的胸前,背上,有累累傷痕,多一個,對楊峰而言,也許不過是在上麵多增加一枚勳章。
楊峰對著蘇煙笑,他解釋道,“她曾經是隨行軍醫。”
“她”,指的自然是侍女,室內的另一個女人。蘇煙不相信“十五歲”是她的年紀,如果是,那這個孩子,又是曾經經曆過什麽,才會有這樣狠辣鎮定的目光?
“蘇煙,你好絕情,我待你並不薄,”楊峰走過來,握著蘇煙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剛包紮好的傷口上,他問她,“你剛才為什麽不再刺一下?或者再刺得深一點,也許這樣我就死了,也許這樣你的目的就達到了。”
竟然功虧一簣!
蘇煙站起身,後退兩步,“為什麽……你……簪子上明明有毒……”
楊峰捂著胸口,咳嗽兩聲,“讀書時,你一定不是個善於觀察的好學生。”
靜默良久的侍女從口袋裏拔出一柄一模一樣的簪子,遞到了蘇煙的手裏,“這才是你的簪子。”
蘇煙不敢接。
侍女笑著,言語之中能提出明顯的譏諷,“沒事,蘇小姐,上麵的毒已經被處理掉了。”
蘇煙接過來,她確認了一遍,這是自己的簪子。
她的雙手落了下去。
哐當,簪子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蘇煙自嘲地笑了一聲,她精心準備了這麽久,沒想到還是失敗了。
侍女走過來,她的勁很大,她將蘇煙的雙手反過來,背在後麵,一對冰冷的手銬戴在了她的雙手上。
蘇煙像是不會反抗的布娃娃一般,任憑她的擺弄。
她站直了身體。
楊峰走過來,捏著蘇煙的下巴,“你愛過我嗎?”
蘇煙一口唾沫吐在了楊峰的臉上,“沒有!你是漢奸,我若有一丁點愛你,就是對我的國家不忠,我若是有一丁點愛你,就是對我的民族不義。”
楊峰抹去臉上的唾沫,哈哈大笑,“你一個舞女,還有忠?還有義?”
蘇煙冷笑。
楊峰的手緩緩地撫摸著蘇煙臉上的輪廓,揮了揮手,“既然你不愛我,那我也沒有必要留你了。
蘇煙瞪大雙眼,哈哈大笑,“嗬,請你別髒了‘愛’這個字眼。”
蘇煙被侍女押著帶了出去。
出門的時候,她回望了一眼這棟別墅,這棟曾經屬於梅二爺的“梅宅”,曾經是她向往的地方,卻不料,也成了禁錮她幾年青春年華的錦繡牢籠。
麵前停著一輛黑色的汽車。楊峰已經上去了,坐在裏麵,縱然受了傷,他也依舊保持著那樣挺拔的坐姿,紋絲不動。蘇煙想,這塊石頭剛才還問愛不愛,真可笑。
蘇煙正準備上車的時候,餘光瞥到了不遠處的牆角,那裏站著一個人,拐角處露出了破舊的皮鞋。
但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陸舟宇的皮鞋,而是那個食盒。
多年前她去提籃橋監獄接他,在外麵等他,拎著的也是這個食盒。如今陸舟宇回來,也拎著一個食盒。她猜,也許是秋海棠做了什麽好吃的點心給她吧。真可惜啊,可能這輩子都吃不到了。
蘇煙抬起頭,看見了三兩燕子,在寂靜晴朗的天空下飛向了不知名遠方。
“走吧,蘇小姐。”
蘇煙低下頭,鑽進了汽車。
汽車很快揚長而去。
蘇煙看的是陸舟宇,沒看到的,是陸舟宇身後站著的秋海棠。
汽車很快行駛到了極司菲爾路的76號。還是那棟白色的小洋房,光看外表,不夠起眼,可光是聽到名字,就足夠令人聞風喪膽。
她幾年前來過這裏。
那時是為了梅二爺。
這一次依舊是。
被押解下來的時候,侍女推搡著蘇煙,但蘇煙還是那麽傲的一個人。
她甩了甩自己的頭發,保持著最後的自尊,“我自己長了腳,會走。”
侍女原本不聽她的,態度還是惡劣,直到楊峰搖了搖頭,這才作罷。
蘇煙的高跟鞋踢踏,她走在路上,昂著頭,趾高氣揚。若不是雙手被手銬銬著,看起來就像是女領導來視察。
侍女把她領到了旁邊一棟高洋房的三樓,最裏麵的一間房,門口的看守打開了房門,裏麵漆黑一片。
她是來過這裏的,還是在見梅二爺的時候,那也是她最後一次見的活著的梅二爺。
見蘇煙發愣,侍女咯咯笑開,解釋道,“這裏是犯人優待室,蘇小姐是貴客,當然要放在這裏。”
蘇煙深吸一口氣,聞到了鐵鏽一般的血腥氣味,混著悶熱的潮濕氣味,將她籠罩則。
等待她的,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侍女解開了蘇煙身上的手銬,然後還沒有等蘇煙反應過來,就將她一把推了進去。
蘇煙沒站穩,雙手撲倒在了地上,地麵潮濕,蘇煙的手摸了一下,黏糊糊的,再湊到鼻尖聞,果然是血。
身後的大鐵門被關上了。彭地一聲,很沉重。
瞳孔很快適應了黑暗。
蘇煙回過頭,看見侍女的手裏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黑暗的房間裏,那是唯一的光亮。
侍女哈哈笑開,房間空蕩,她的聲音便有了回響,“怠慢了,蘇小姐,昨天的殘渣還沒收拾幹淨,哎,其實那也是位和你一樣漂亮的小姐姐,她也是很堅強呢,寧死不屈,不過還是在我的悉心關照下,什麽都吐了出來,你知道的,話說出來,人就沒什麽價值了,真是可惜啊,當時她的肚子裏還懷了個寶寶……”
蘇煙打斷了她的話,問道,“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侍女舉著匕首,一步步逼近,“戲院的暗殺,蘇小姐知道吧?”
蘇煙嗤笑。原來是這個。
“楊處長一年之內帶蘇小姐出去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怎麽偏好那次就遇到了潛伏呢?”
“既然蘇小姐不說話,那麽蘇小姐是否默認了呢?蘇小姐的背後,究竟是誰呢?”
“楊處長或許對您還有情,但我是沒有的,我從小就是在戰場上長大的,可不懂什麽叫做憐香惜玉。”
蘇煙閉上眼。選擇了沉默。
一句句的逼問,一層層的黑暗,像是錦繡的絲絨帷幕,從四周暗湧過來,逐漸地,逐漸地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