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麵花(2)
野玫瑰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人群便霎時哄鬧起來,她聽到了女人的尖叫,無數女人的尖叫,聲音高昂,分貝極大,內裏滲透著人類最本能的恐懼,就像是聚集在一起的幾把箭,直直地插入她的耳膜,刺得她腦袋發蒙。
上一秒還是聲色犬馬的百樂門,這一秒立馬混亂起來,人群四散逃開,伴奏停了,舞蹈停了,玻璃杯都碎了,每個人都在跑,像是深海裏逃難的沙丁魚一樣,湧向那幾個狹小的出口。
野玫瑰隨著梅二爺等人走向陳曼麗,她看見陳曼麗半躺在真皮沙發上,眼睛圓圓地睜著,身上幾個窟窿,像個精致的布娃娃,她的胳膊搭在半空中,逃跑的人不時會撞到她,來回地晃著,臉上也保持著微笑的表情,那是她生前的最後一個表情,仿佛還活著。
是那個剛剛還巧笑倩兮,對著她說“姐姐好”的陳曼麗,是那個主動幫他們付了酒錢的陳曼麗,也是那個剛剛還說以後要多同她取取經的陳曼麗,更是那個剛才和她一起在舞池裏換了地跳著探戈的陳曼麗。
她們認識不過兩個鍾頭,她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由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冰冷的沒有溫度的屍體。
如果可以,她是不是寧願選擇,永遠被劉晦之藏在愚園路41號的房子裏,永遠不出來?
隻可惜,她再也沒有機會去問陳曼麗問題的答案了。
野玫瑰扶著身後的桌子,身體後傾,竭力想要保持平靜,卻無法做到,因為她已經眼睜睜地看到了一朵生命的逝去。
開槍的人已經死了,持著匕首的侍應被押解在一旁,梅二爺手下的幾個保鏢,在梅二爺的授意下,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那人的臉上,很快打得對方血肉模糊,滿嘴鮮紅,嗷嗷直叫。
野玫瑰在一旁看得渾身戰栗。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是這個亂世的生存法則。她差點忘了,平時對她良善溫柔的梅二爺在外界看來其實也是個狠角色。
但她實在不忍心,隻得把頭偏向一側。然後看見了走過來的秋海棠。她走得徐徐,慢慢地靠近了,卻沒有理睬野玫瑰,而是半蹲下來,仔細端詳著那個侍應,看了半天,隨後突然的發狂,她撿起地上的匕首就要刺向那人,仿佛用了十足的力氣,“我要殺了他!”
哐當,匕首落地。
保鏢奪過秋海棠的手中的匕首,鉗製住了她。野玫瑰撲上去,趕走了其他人,把秋海棠抱在懷中。
楊峰在一旁皺起了眉頭。他身後的黑衣人要上前,但被楊峰阻止了。
梅二爺見海棠如此,脫下身上馬褂,搭在她身上,“玫瑰,你和你的海棠姐姐去一旁吧,我看,她怕是要嚇壞了。”
玫瑰這才發現秋海棠坐在一旁的地上,早已經兩腿發軟,野玫瑰走過去,費了好半天才扶起秋海棠,將她帶到一旁的沙發上,秋海棠渾身發抖,嘴中還在喃喃念叨著什麽,早已經不是平時的樣子,“是他,是他,就是他……”
野玫瑰問道,“誰?”
秋海棠抬起滿是淚痕的一張臉,“是他殺的,我認出來了,我想殺了他,我想殺了他……”
野玫瑰沒有明白過來,“誰殺的?海棠姐,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
秋海棠依舊在語無倫次,“可是他已經死了,就算殺了他,他也回不來了……”
野玫瑰聽出來了,這裏的三個他,並不是一個他,但她依舊是糊塗的,秋海棠到底在說什麽?殺……是有誰死了嗎?秋海棠是有什麽秘密瞞著她嗎?
可秋海棠什麽也不說,隻是把頭埋在野玫瑰的懷裏,一個勁兒地抽泣。野玫瑰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能夠感受到秋海棠的心都要碎了。
從前都是秋海棠陪著她,如今她總能陪著秋海棠一回了。
那邊,梅二爺的手下還在打侍應,地上掉了他的幾顆牙,在鮮紅的血液中靜靜發亮。
梅二爺的拐杖咚咚敲在地上,笑眯眯地說道,“小子嘴還挺硬,有種,不愧是76號出來的。”
沉默許久的楊峰終於開口了,“梅二爺好眼力。”
梅二爺望向楊峰,嘴角揚起,語氣平靜,似是在拉普通家常,“兩個鍾頭前,你們76號的錢雲龍在仙樂斯被暗殺了,相信小楊已經接到消息了,我聽說,好像是重慶方麵幹的,這個年輕的侍應,我以前和丁老大吃飯時見過,當時長得比現在俊多了,可見你們76號並不養人啊,我聽說有人猜測這個舞女是中統的特工?所以這是報複?隻是,我想知道,你們今天的目標究竟是那個舞女,還是我,抑或是兼而有之?究竟是聲東擊西,還是殺雞給猴看?”
楊峰從身後黑衣人的口袋裏取出手槍,走過去,軍靴踢答,對著那侍應的太陽穴就是一槍。
砰。隨後是人體重物倒下的聲音。
梅二爺皺起眉頭,“小楊這是做什麽?”
楊峰把手槍遞回去,解釋道,“廢物沒有留下來的必要。”
梅二爺黑著臉,不語。
楊峰說道,“梅二爺,今天讓你受驚了,這件事我會查清楚,給你一個交代。”
梅二爺冷笑,“查,又能查出來什麽呢?小楊,現在這裏也沒有其他人了,我梅二爺是商人,可商人雖然重利,卻也知道最基本的家國為先,上次我雖然答應去華北看罌粟田,也沒有答應你們說要為日本賣命,說好聽,是一起賺錢,說難聽,不過是借我的手,去吸同胞的血,小楊,你原本可以有大好前程,奈何偏走這條路?”
“大好前程?”楊峰冷笑,“那梅二爺可知道我本來明年就會被提拔?我之前可是力薦您的,結果您一走,華北幾家罌粟加工廠就出了事,如今日本人對我的信任已經大不如前。”
梅二爺望著楊峰,問道,“難道小楊你又忘了這個副處長是怎麽來的嗎?”
“記得,我剛來上海那會,若不是梅二爺帶我積極引薦……”
梅二爺點頭,“你記得就好。”
楊峰打斷他,“梅二爺,可一味地堅持打戰,隻會讓無辜的人枉死,和平是最好的手段,你忘了嗎?若不是淞滬時打了戰,小南在外麵玩,沒來得及躲進防空洞,又怎麽離開我?如果不是被下了毒,阿嫣又怎麽會死去?沒有戰爭,沒有屠戮,就不會有今天的這一切。”
小南是楊峰的孩子,阿嫣是他的妻子。
梅二爺沉默片刻,忽然背起一段話,舞廳裏麵隻剩下他們幾個,梅二爺的聲音不大,但鏗鏘有力,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野玫瑰的耳朵裏,“以日滿支建設東亞新秩序為煙幕,置中國於日本奴役之下,以善鄰修好為甘餌,實行政治侵略的野心,以經濟提攜為手段,實現搜刮資源的企圖,以共同防衛為幌子,到達華北駐兵的目的,以沿海島嶼的占領,作為南進北攻的支點……”
梅二爺的聲音越來越堅定,楊峰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梅二爺望向楊峰,“小楊,這是上個月香港《大公報》剛披露出來的汪日密約,你覺得這是你想要的和平嗎?”
屋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楊峰轉身,“梅二爺,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各取所需罷了,告辭,望您以後自求多福。”
野玫瑰走上前去,手挽住梅二爺,她這才看到梅二爺的手肘處都燒到了,露出裏麵擦破的皮,想來或許是剛才流彈打到的。而當時他卻一心隻顧著保護她。
玫瑰心疼地喚道,“二爺……”
梅二爺歎氣,“玫瑰,其實你很像他的亡妻憐雨,那是一個很美也很好的女子,罷了,玫瑰,我們走吧……”
兩個人在保鏢的護衛下也走了出去,直走一兩個路口,人才散開,前麵停著一輛車,野玫瑰登時認出來了,那是梅二爺的車,黑色的平治12車,是他上個月剛換的,野玫瑰見過。
這附近儼然已經屬於安全地帶了,身邊已經有人開始議論起陳曼麗的死,她故意放慢腳步,側耳專注地聽著他們的討論,有人懷疑陳曼麗是中統的特工,有懷疑是因為陳曼麗前幾天不願意給日本人陪酒,各類猜想紛紜,但野玫瑰已經沒有了探索的興趣。
上海千百起暗殺之中的一起罷了,隻是她再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卻僥幸逃脫。
玫瑰累了,她與梅二爺並肩而行,才發現,偌大的上海灘,自己唯一的依靠竟隻剩下了眼前的這一個男人,但也是值得慶幸的,想最初來上海灘時,她進秋海棠房門的時候,還不知道情為何物呢。
秋海棠……秋海棠人呢?!
野玫瑰站住了,沒有再往前走。
梅二爺覺察出不對勁,回過頭握著她的手,“玫瑰,怎麽了?”
玫瑰環視一圈熱鬧的人群,又回頭看了一眼,皺起眉頭,“海棠呢?”
她剛才出門時見卡座那裏沒有人了,還以為秋海棠已經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