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4)
野玫瑰本來以為隻是小小扭傷,沒什麽大礙,回去後便靜躺在床上,把腳搭在床尾,翻開小說來看。
秋海棠回來時給野玫瑰帶了夜宵,拿進房的時候,看到了野玫瑰的腳,她二話沒說,拿起一旁的外套丟給野玫瑰,“把衣服穿上,我帶你去看醫生。”
“不去。”野玫瑰翻了個身,繼續看小說。
秋海棠不依不撓,把她揪起來,“你是舞女,腳是你的命根子,沒了腳,你以後怎麽跳舞?”
“看病要花錢,我不去,隻是扭傷,過兩天就好了。”
秋海棠雙手交叉在胸前,怒其不爭,“呦,這會哭窮了,我可記得當初你可大方了,那個陸舟宇拉你去私奔,你想都沒想,把存的錢全都給他了嗎?怎麽現在給自己看個腳,都扭捏了,一點都不會心疼自己的命!女人要對自己好,這才是正道理!”
野玫瑰搖頭,“不一樣,醫生會開一些亂七八糟的藥,錢總是莫名其妙就花掉了。”
秋海棠眨巴眼睛,“那你不必擔心,這個醫生是我的朋友,他從大醫院出來,開了個小診所,不會坑你的。”
等被秋海棠拉到她所說的“小診所”裏,野玫瑰才更是哭笑不得,什麽“朋友”,就是李誌堅。
在秋海棠的堅持下,李誌堅給野玫瑰又是拍片又是檢查,折騰半天,夜都深了。李誌堅連打哈欠。
野玫瑰問他,怎麽不繼續在醫院當醫生了?
李誌堅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傷得不深,確實沒什麽事,我給你開點活血的藥,注意休息,這段時間就別跳舞了。”
野玫瑰衝秋海棠吐舌頭,“我說吧,沒什麽事。”
“要遵醫囑。”秋海棠將幾盒西藥塞進袋子裏,右手正準備敲野玫瑰的頭,見李誌堅的目光瞅了過來,轉勢搭在了野玫瑰的咯吱窩下方,將她扶了起來。
野玫瑰看在眼裏,故意身體後倒並驚呼,假裝要摔倒的樣子,李誌堅正在埋頭寫處方,聞聲趕緊過來幫扶,野玫瑰好不容易站直了,卻突然來了場惡作劇,她拉著李誌堅和秋海棠的手放在一起,兩人雙手相碰,李誌堅還未反應過來,秋海棠卻突然“嗖”地抽回手,臉也變得通紅。
“時候不早了,我們快走,別打擾人家李醫生休息。”秋海棠臉都不敢看他們,隻剩催促,說罷,還真的率先邁出了門。
野玫瑰在後麵一瘸一拐,憋笑憋得幾乎要內傷,沒想到開放熱情的秋海棠竟然也會害羞,“哎,海棠姐,你等等我,我的腳不行。”
一周後。
野玫瑰依舊不知道梅二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她乖乖地穿著上次的繡花鞋,尾隨著梅二爺,一口氣爬上了浦東大樓的五樓,有些氣喘籲籲。
剛到樓道口,兩個人還沒往裏麵走,儼然已經聽到了郎朗的書聲。
是個教室,透過窗戶,野玫瑰看到講台上站著一個年輕的教書先生,下麵坐著不少年輕的女孩子,穿著藍衣黑裙,正在耐心地聽講,不時還有人提問,也有人在記筆記。
梅二爺拉著野玫瑰的手,兩個人靜悄悄地進了教室,坐在了最後一排。
“這是?”野玫瑰側過頭,壓低了聲音,望向梅二爺,他帶自己來這裏做什麽?
“這裏麵坐著的,都是和你一樣的舞女,”梅二爺手指了一圈,進一步解釋道,“這是東旦女校,是專門為舞女開辦的,她們在這裏可以接受免費國文和算數學習,”他停頓片刻,“當然,有時候也會有政治課。”
野玫瑰抬起頭,嗬,誰會料到,這些女學生模樣的,竟然都是舞女。
想當初她為了來上海做舞女而放棄了學業,沒想到這些舞女竟能接受不要錢的教育。
野玫瑰撫摸著桌麵上嶄新的課本,“誰提供的場地?資金來源是哪裏?”
梅二爺沒有告知,“愛國人士,具名的,不具名的都有。”
“其中可有你?”
梅二爺並不直言,“這是秘密。”
野玫瑰又問,“你說要幫的忙是什麽,要我來做什麽?”
“黃金大戲院那裏七月要辦一場‘業餘話劇界慈善公演’,她們準備演一出話劇《花濺淚》,有個女主演這幾天病了,她們湊不齊人。”
梅二爺又介紹了話劇的劇情,其實簡單,有點像梁祝,當紅舞女米米與貧窮大學生石音相愛,卻遭到了壞心買辦的覬覦,兩人經曆重重阻隔和磨難,石音選擇了參軍,而米米則成為了護士,兩人在炮火之中相逢,激情相擁……
聽完梅二爺的介紹,玫瑰的眼眶已經紅了,炮火紛飛,那是多麽壯烈的家國愛情。
她已被故事本身感動,主動請纓,“我想演。”
梅二爺點頭,“正合我意,譚大班說你跳舞很好,我也覺著你可以。”
野玫瑰需要飾演的正是其中的舞女米米,幾乎是本色出演。
可是知易行難,時間緊,任務重,距離演出又隻有兩個月不到的時間,野玫瑰沒有什麽基礎,提前三天拿到劇本,通宵達旦地背誦,才敢去排練的場地找導演和演員。
到了現場,導演什麽也沒說,就讓她直接上場先演一場試試,野玫瑰什麽也不懂,像個木偶一般杵在舞台一旁,說著台詞。
果不其然,導演的批評像是嘟嘟的機關炮。
“野玫瑰,你往中間走,不要站在一旁,這是舞台,還要你把頭衝著觀眾,別衝著旁邊,你是要演給觀眾看,不是演給空氣。”
“野玫瑰,你台詞記錯了,要知道,你一旦記錯了,大家接下來都會不知所措,被你帶跑。”
“野玫瑰,你的對手現在在對你說台詞,你愛的人石音要離開你了,你怎麽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呢?”
“野玫瑰……”
無數的提示,無數的缺點,導演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像是小蜜蜂,嗡嗡地響。
排練的一天,這痛苦簡直抵得上在百樂門的一個月。
野玫瑰當晚就跟秋海棠訴苦水,她的半個身子軟綿綿地靠在秋海棠的身上,任憑秋海棠給自己捏腿捶腳。
秋海棠不理解,野玫瑰為什麽要自討苦吃,“你說你,人家梅二爺是給你錢,還是送你珠寶了?又沒有學過這勞什子的話劇表演,非要打腫臉充胖子,接下這檔子事。”
野玫瑰伸伸懶腰,經過秋海棠這麽一按摩,身體果真舒展不少,“這可是有意義的事情,海棠姐,你要不要也試試,痛並快樂著,體驗難得。”
秋海棠嘟囔著嘴,豎起食指,“一,我懶,不喜歡學這些東西,嫌麻煩,”說完,又豎起中指,“二,我最近有其他事,所以,我不去。”
野玫瑰皺眉,“其他事?什麽事?”
秋海棠總是這麽神秘。
“不告訴你。”秋海棠笑眯眯的。
“我猜,是和某位李姓醫生有關?”
“就你鬼靈精。”秋海棠麵帶嬌嗔,把野玫瑰輕輕一推。
舞台劇的首演是那場“業餘話劇界慈善公演”,時間定在7月下旬,總共十幾個業餘的劇團參加,光演員就有三百多個,她們的“舞女聯誼會”隻是其中一支。
在後台等待的時間長,野玫瑰悄悄地拉開帷幕一角,看到台下烏泱泱的都是觀眾,一排又一排,幾乎看不到頭。野玫瑰的心裏咯噔,竟然來了這麽多人,她有些緊張,但也有些興奮。
演出十分順利,不少小報也開始為她們宣傳,還用了什麽“巾幗舞女”的名號,野玫瑰也在“舞女聯誼會”裏被戲謔半天。
一連演了好幾場,門票便宜,許多人起初抱著看笑話的心態來看,可看著看著,甚至還有不少男人都落下淚來。國難當前,舞台上發生的一切不過是生活的寫照。每個人都難。
野玫瑰抹掉臉上的汗,拉著同伴的手,十幾個人齊刷刷地鞠躬謝幕。
苦點,累點又算什麽呢?這麽多人喜歡她呢。
可野玫瑰到底隻是替代別人的,那個生病的舞女不久病好了,導演說可以重返舞台了,野玫瑰短暫的話劇演員生涯也即將畫上句點。
演一場,少一場。她很快迎來了自己的最後一場謝幕演出。
野玫瑰認識的人都來了,譚大班,姑媽,秋海棠,李誌堅,老金,梅二爺,他們坐在第二排,她說要送票,他們都不願,非要掏錢給她,說都要為抗日貢獻力量。
她也不知道這些錢是否真的有用,去問梅二爺。
梅二爺寫給她十八個字: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他說的話則更直接,“我們有四萬萬中國人,占了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每個人捐一塊,就是四萬萬,能堆滿多少房子,你說到底有沒有用?”
“有用。”野玫瑰說。
很奇妙,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國家的風雲變幻和自己有了切身的聯係,她偶爾會想,是不是捐的錢會變成前方戰士身上穿的棉衣,會成為戰爭難民手中的那碗粥,甚至會成為戰後重建起來的毛坯房一片瓦……無數的想象,是話劇讓它們都有了切實的可能。
謝幕演出她便格外賣力。
演出快到末尾,也到了高潮部分,野玫瑰在舞台上開始狂奔,她聲嘶力竭地呼喚著愛人的名字,背後是煙霧彌漫,火光滿天,風雲變幻,戰爭的硝煙模糊了一切。
這一次,她選擇了和以前不一樣的方式,為了表現出人物的痛苦和憤慨情緒,她在裏麵加入了不少舞蹈動作,又是蹦又是跳,仿佛真的要耗盡自己身體的所有能量。
她如一隻飛蛾,竭盡全力,無知無畏,撲向灼灼燃燒的火焰。
直到最後一刻,她奔向了愛人的懷中,兩人被升騰的戰爭風雲所包裹。
舞台的絲絨帷幕緩緩拉上。野玫瑰的睫毛上早已掛滿汗水,她閉上眼,癱倒在地上,全身的力氣都被掏空殆盡。她覺得生命有了意義。
那一刻,就算是死在舞台上,她也是樂意的。
謝幕的時候,沒想到率先跑上舞台來獻花的,卻是梅二爺,他伸出帕子,擦掉野玫瑰臉上流的汗,“演得真好。”
獻給她的是藍色玫瑰花,罕見的品種,很奇怪,尋常的玫瑰都是沒有香氣的,可是這玫瑰卻散發著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像是某種好聞的香水味。她低下頭,吸著鼻子去聞,劉海便垂落了下來,遮住了臉麵,梅二爺輕輕撥開,將劉海重新搭在了她的耳郭上。
她還不甘心這簡單的誇讚,偏偏要再問,“演得有多好?”
“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的好。”
野玫瑰笑了,這才是她想要的答案,不敷衍的答案。
謝幕之後,便是募捐環節。
報幕員按著捐款數額大小報的名字,梅二爺又給這次義演捐了不少錢,名字在很前麵,還專門點名道姓,是用了野玫瑰的名義。梅二爺還站在自己的旁邊,野玫瑰看著他。
梅二爺在野玫瑰的耳邊給她說甜言蜜語,“我的女人演的戲,就是叫我傾家蕩產我也樂意。”
野玫瑰笑著反問,“誰是你心愛的女人哦?”
梅二爺直言不諱,伸出手,準備接野玫瑰走下舞台,“我心愛的女人是一朵帶刺的野玫瑰。”
野玫瑰抬起左腳,伸出手,她突然很想哭,想撒嬌告訴他這些天自己排練的艱辛,想讓他像父親一樣,摸摸自己的頭,把自己摟在懷裏,這樣自己就能洗去所有的疲憊。
可是還沒等梅二爺接住她的手,她就已經感受到了從腳踝處蔓延至全身的刺痛,將她濃濃地席卷、包裹、擊潰。
“啊——”
撕心裂肺的尖利痛叫聲,穿越了人潮的喧嘩,抵達了每個人耳膜的最深處。
喧鬧的舞台陡然變得寂靜無聲。
野玫瑰眼前一黑,整個人倒在了梅二爺的懷裏,輕飄飄地,就像是一片幾乎沒有重量的羽毛。
也像是一朵輕盈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