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3)
野玫瑰躲了梅二爺一些時日,隨便找了些理由搪塞,身體不舒服、家中有事等等都用了。她過不去心裏那道坎。
這日,遙遙地,就看見一群日本人佩著武士刀浩浩蕩蕩地進來了。坐在了舞廳的角落裏。野玫瑰看著那群人,覺得熟悉,定睛一看,果然是上次和梅二爺來的那幫人,野玫瑰下意識地把身體往身後的柱子裏靠。
秋海棠見到,拉了她一把,哭笑不得,“別躲啦,你的梅二爺沒來。”
野玫瑰從柱子裏走出來,皺著眉,“這不是上次和梅二爺來的那幫日本人嘛?怎麽這回倒不見梅二爺了?”
秋海棠攏起雙手,靠在野玫瑰的耳朵上,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你可不許告訴別人,我聽說好像是和梅二爺鬧掰了,杜老大8去了香港,日本人想找接班人,做中日貿易,找了好幾個,其中就有梅二爺,拉著去看了華北的罌粟田,但是梅二爺說沒那個興趣。”
沒過一會,譚大班來找秋海棠和野玫瑰,讓去陪著跳舞。野玫瑰推說自己的老客人馬上就要到了,讓譚大班另尋他人。秋海棠倒是喜滋滋地去了,沒有推辭。
野玫瑰看著不遠處的觥籌交錯,腦子裏卻莫名浮現出姑媽那醉生夢死的場景,姑媽說得對,又何止是姑媽,上海的大煙館早已不計其數。
這麽想著,野玫瑰坐在沙發上,徒生了惆悵。
野玫瑰再一抬頭,卻看到梅二爺的臉。
她大喜,“二爺,你怎麽來了?”
梅二爺坐下來,放下拐杖,嗬嗬笑,“怎麽,我可是百樂門的常客,怎麽就不能來了?”
野玫瑰給梅二爺倒了杯酒,激動地道,“能,當然能。”
許久沒見,兩人起初有些沉默。
野玫瑰望著梅二爺,這才發現梅二爺又憔悴了些,她的鼻子酸楚,叫了句,“二爺。”
二爺摸了摸自己的臉,“怎麽了?難道我臉上長了什麽東西?”
野玫瑰搖搖頭,端起酒杯,“玫瑰敬您。”
“好。”
杯盞相碰,似乎又多了一分無言的默契。
酒喝完了,兩人去跳舞,將好秋海棠那些人也在舞池中,野玫瑰與秋海棠擦肩而過,秋海棠望了一眼野玫瑰,在她耳邊嗔了一句,“傻玫瑰。”
野玫瑰衝著她吐了吐舌頭,帶了份少女的嬌羞。
兩人的關係就此恢複如常,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又仿佛悄悄地發生過什麽,野玫瑰覺得心裏對梅二爺的情感稍微有了些不同,但若讓她去說那不同是什麽,她也談不上來。
梅二爺喜歡看戲。
後來有一次看戲倒是印象頗為深刻。
去的是黃金大戲院,上演的是知名京劇《王有道休妻》9,旦角是誰野玫瑰忘記了,隻記得生角是名伶孟小冬。時局動蕩,演出機會稀少,這位孟小冬前幾年在報紙上公開揚言和梅蘭芳離婚,弄得沸沸揚揚,聽說不僅要了四萬銀元,還落下一句“我今後要麽不唱戲,要唱就一定比你好,我要麽不再嫁,要嫁就一定比你強”,轟動一時。
更有趣的是,去年孟小冬還新拜了京劇大師餘叔岩為師,聽說夜夜苦學,學成一出才登台來驗收成果。不管是來看戲,還是來看人,觀眾反正是趨之若鶩了。梅二爺早早地差人訂了樓上的雅座,是正中間頂好的位置。
偏偏他那日有點事耽擱了,野玫瑰先去的,她穿著豔麗貼身的無袖旗袍,旗袍刻意定做得緊,她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戲快開鑼了,梅二爺才來,戴著副墨鏡,向來笑麵示人的梅二爺竟然板著臉,並不開心的樣子。
野玫瑰一張笑臉迎上去,挽著梅二爺,兩人的腳步走在光亮的木板樓梯上,發出嘎吱聲響。
梅二爺摘下墨鏡,眼下的黑圈明顯,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他說過,自己每日隻敢睡四五個鍾頭,從早到晚轉得像個不會停歇的陀螺。
野玫瑰望著心疼,“二爺若是沒空看,玫瑰找個姐妹來看也行。”
梅二爺轉頭望著她,拍拍她的背,臉上終於重新浮現了笑,“我怎麽敢掃你興。”
野玫瑰嗔笑,“又埋汰我,對我梅二爺還有什麽敢不敢的,我有什麽江湖地位?”
梅二爺又笑,“誰說的,你在我心中,那地位可大了。”
兩人繼續走,快到座位時,野玫瑰聽到一小聲驚呼,一個迎麵而來的小廝端著果盤正準備入內,卻與他們撞了個滿懷。
梅二爺的臉登時黑了。那小廝低著頭,整理好已經散開的果盤,放在了雅座的桌子上,很快退到了一旁,不敢言語。
野玫瑰的眼瞅過去,隻見那雅座裏卻已經有人端坐著了,是一個穿著軍官的男人,不苟言笑,肩上披著大衣,像一座山。
突然,不經意間,耳邊來了轟的一聲。
戲台上的鑼敲響了。
旋即是屋內一暗,隻有一束燈光照在了台上的孟小冬身上,她一開口,已是驚豔,“承謝你賢德的心喜之不盡,但願得此一去魚跳龍門……”
短短幾句,中氣十足,餘派唱腔的婉轉千回已經初見端倪。
今日開場的果然是出好戲。
野玫瑰笑了,她隨著梅二爺走過去,準備落座,可雅座上的人卻未動。
“這不是我早就訂好的位子麽?”梅二爺笑眯眯,望了一眼裏麵的人,輕拍了拍玫瑰的手,“玫瑰,我走錯了嗎?”
野玫瑰特意低頭核對票麵上的信息,看完了,她才敢戳了戳梅二爺的衣角,悄聲說道,“二爺,其實旁邊才是您訂的位置。”
“是嗎——”梅二爺卻突然蠻不講理了,哈哈大笑,笑聲響徹,“我說要訂的是最好的位置,這個位置是最好的。”
野玫瑰皺起眉頭,她不明白梅二爺怎麽突然有了這麽強的好勝心,她略微踮起腳,在他的耳邊低語,“二爺,旁邊那個位置也是很好的,我們去那裏吧。”
梅二爺卻巋然不動,望向那個軍官,他微笑著抬起拐杖,輕輕地敲擊著地麵。拐杖碰在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響聲。
那個軍官也不怯,他放下手中已經拿起的紅提子,與梅二爺四目相對,兩個男人,連位子都要爭。野玫瑰覺得好玩。台上台下都是戲,她的眼瞅著遠處神采奕奕的孟小冬,心想再這麽折騰下去,這王有道的妻可都要休完了。
沒想到,認輸的是那個軍官,他站起身,對著梅二爺微笑欠身,“既然是梅二爺看中的位子,楊某自然不敢再坐,更何況,同梅二爺認識這麽久了,我能給您的,又豈止是一個位子?”
野玫瑰心驚,兩人原來認識。
說罷,他便起身,做了個“請”的動作,梅二爺拉著野玫瑰的手走了進去,擦肩而過的時候,野玫瑰聽見那軍官的讚美,“小姐今日很美。”
聲音刻意壓低,話語也輕微。
聽到的卻不隻有自己,還有在場的另一個男人——梅二爺。
野玫瑰嘴角揚起,將頭靠在了梅二爺的肩頭,眉眼含情,千嬌百媚,“這美隻是為二爺你一人。”
話說出來,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梅二爺擰成小山丘的額頭卻舒展開來。
這世界,男人是獵人,女人是獵物,獵人一旦捕獲到了獵物,又怎麽能甘心讓其他獵人覬覦?
兩人這才落了座,野玫瑰餓了幾天,有些頭暈,估計是低血糖,她見到桌上擺著果盤,便想伸手那幾瓣橘子充饑。
梅二爺迅速用手中合起來的折扇打在了她的手腕上,“別吃。”
野玫瑰收回手,實在有點疼。
“我不喜歡吃別人碰過的東西,”梅二爺衝著野玫瑰微笑,又用扇子指著沉默多時,重新沉著臉,對站在一旁的小廝道,“去換一盤。”
小廝走上前來,依舊低著頭,動作恭順,但他碰到果盤時,手明顯抖了一抖。
水果很快重新端上來,小廝卻換了一人,看起來比剛才那個麻溜許多。
野玫瑰吃了兩瓣橘,繼續全神貫注地看戲。
梅二爺不知從變出來一盒雪茄,熟練地拿出一隻,抖了抖,一旁的小廝跟兔子似地,立馬靈活地上前來,擦亮火柴,手指兜著為梅二爺點燃了雪茄。
梅二爺的大拇指和食指夾著煙,緩緩地轉動,煙氣嫋嫋地飄起。
煙味略嗆,野玫瑰悠悠地瞥了一眼。
“丫頭,要抽嗎?”
野玫瑰嘴上沒說要,也沒說不要。她俯下身,捏起煙頭,靠近嘴邊,然後狠狠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猝不及防地湧入肺部,她咳個不停。
梅二爺收回雪茄,自己繼續抽,“慢慢吸,沒人跟你搶,抽雪茄是有學問的,要學會享受它。”
煙氣擋在了兩人的中間,影影綽綽,也模糊了梅二爺的臉,可她卻覺得梅二爺的眉眼在自己的眼裏愈發清晰起來。
台上的戲不久便演完了,孟小冬謝了幕。她的精進有目共睹,自然是贏來滿堂喝彩。
“到底是冬皇10,名不虛傳,演得真好,也不知道下一場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她用帕子擦掉眼角的淚,忍了一天,沒想到最後破了功,這下妝肯定也花掉了。
離開前野玫瑰借口說要去洗手間補妝。
她沒想到,梳妝完畢,在洗手間又會遇見那個軍官,他迎麵走過來,依舊是不苟言笑。
兩人擦身而過,他卻突然拉住了她的胳膊,主動擋住了她的路。
軍官低頭,在她的耳邊問道,“我們見過?”
他的問帶著呼吸,灌進她的耳朵。
好老套的搭訕。也是好不合時宜的搭訕。
野玫瑰甩開胳膊,她冷笑一聲,“楊大爺,我又不是小姑娘了,您這套把戲可有點老。”
那軍官卻並不生氣,“我總覺得我們見過,卻想不起來。”
“沒有。”野玫瑰收斂神色,先他一步邁出了步子。
她怕再被他糾纏,腳步飛快,恨不得離他八丈遠。
她走到了一個緊閉的房間前,正準備繼續走向門口,卻聽見裏麵傳出來梅二爺的聲音,沉重而威嚴,“你要是因為這樣死掉了,我怎麽跟你死去的媽交代?”
野玫瑰定住了,千真萬確是梅二爺的聲音,雖然被刻意壓低了。房門雖然關著,可她還是從露出來的那道縫中看見了梅二爺的拐杖龍頭,黃金的龍頭,是他專門打造的,全世界獨一無二,據說從未離手。
另一個說話的是個男孩的聲音,野玫瑰沒聽過。
““你還知道沒辦法跟媽交代?這兩年你跟日本人合作,又可曾想過一點媽?她從小就教我愛國,教我禮義仁智信,可是你……你卻做著這些勾當!前段時間的報紙還說了,你去華北參觀當地的罌粟田,我對你失望之極!不,你不需要交代,將來就算到了陰曹地府,我們也不會認你。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國捐軀,哪怕默默無聞,也是壯烈。更何況,要不是你的阻止,也許我就成功了。國難當前,你竟然還能安心在這邊看戲!我真慶幸當初跟你斷絕了關係!”
梅二爺的聲音,“成功?做你的春秋大夢吧,他根本不會吃下那些水果的,我已經很少吃外麵的東西了,據說他比我還要謹慎。”
男孩的聲音,“那果盤下還附著匕首,我可以刺殺他,我是學醫的,我知道人體的那幾處致命動脈,隻要我一插進去,他必死無疑。”
原來是一開始那個低著頭的小廝!原來他是梅二爺的兒子!怪不得他偏要換座位!
梅二爺盡是不屑,“好,那你現在插我……來,沒事……”
很快,有匕首落地的聲音,清脆利落。以及男孩的嗷嗷叫聲。
“你連我都製服不了,怎麽製服他?”
梅二爺將男孩一把推到在地,厲聲道,“別再胡鬧了,你給我立馬離開上海,回延安去,我早就當沒了你這個兒子,也可以當今天沒見過你。”
“我不!”
裏麵的兩人起了肢體衝突,爭執正凶,野玫瑰正準備再聽點什麽,那個楊姓的軍官卻已經走來了。
野玫瑰擔心三人碰麵,急中生智,一狠心,右腳衝著右邊,生生地崴了過去。
“哎呀。”
真是鑽心的疼,痛感從腳踝處往上躥,迅速地抵達大腦,彌漫全身。
不過也真湊巧,她今天穿了一雙尖利的高跟鞋,不然哪能把戲做得逼真。
楊軍官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注意力果然都落在了她身上,“怎麽了?”
梅二爺聽到動靜,推開門走了出來,露出來的另一個人果然是那個小廝,他準備出來,約莫是見到楊長官在一旁,又迅速地閃了回去,縮在一旁,沉默著沒說話。
野玫瑰怕楊長官見到小廝,轉了個身,擋住了門,她指著自己的腳,一臉痛苦。她想自己可真笨,都不會想出其他的戲碼。
梅二爺立馬蹲下來,“以後跟我出來,就別穿高跟鞋了,隻準穿繡花布鞋。”
野玫瑰害羞了,望著四周,“這麽多人呢,您也有頭有臉的……”
梅二爺卻不顧這些,右手輕輕地轉動著她的腳踝,“我以前扭傷慣了,有經驗,幫你看看,還好,應該沒傷到筋骨。”
“我沒事,還能走呢。”
說完,她還裝模作樣地扶著牆走了走,直到她用餘光瞥見那個姓楊的離開了,這才長籲一口氣,停了下來。
腳踝處已經紅了,怕是要腫好幾天。梅二爺把自己的拐杖遞了過來,右手從野玫瑰的肩頭伸過去,寬厚的臂彎把她攬在懷裏,“不準逞強了。”
野玫瑰的左手插過去,扶著梅二爺的腰,右手則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跟著。
一直把她送上了車,梅二爺才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咳嗽兩聲我不就知道了,何必用這麽傻的方法。”
野玫瑰答非所問,她衝跟上來的小廝努努嘴,“梅二爺,你明明不是他說的那樣……”
梅二爺點燃了雪茄煙,瞅她一眼,“不,他說的沒錯,我是和日本人打交道,玫瑰啊,商道即人道,商戰,也是人戰,我就像是一灘水,落了一滴黑色的油,那油浮在上麵,黑糊糊地染了一大片,水下麵再清,他們也看不到的。”
“可那是您兒子……”
梅二爺的眉眼掩在了黑暗裏,“他有他的道,國家需要這樣的熱血青年。”
小廝上了車,野玫瑰想說什麽,卻終究還是閉上了嘴。事實勝於雄辯,她想。總有一天梅二爺的兒子會知道這一切。
汽車飛快地行駛在路上,兩側水坑裏的雨水四濺,老福特車的窗戶半開著,有雨水灑進來,視線不清晰,野玫瑰伸出手,在上麵抹了一道,卻顯得更模糊了。
這是波譎雲詭的上海灘,這是風雲變幻的時代。野玫瑰沒忘記。
梅二爺的手在她的麵前揮了揮,“剛才那場戲怎麽樣?”
野玫瑰回過神來,“挺好的。”
她答得敷衍。
梅二爺也不介意,“上海婦女界的難民救濟會有個事情讓我幫忙,就在黃金大戲院裏,我思忖著你是最好的人選。”
“什麽事?”
野玫瑰的心頭一緊。
梅二爺答非所問,“過幾天,等你腳好了,我們約個時間,在愛多亞路的浦東大樓見,記得穿一雙舒適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