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3)
秋海棠頂替了姑媽,陪著野玫瑰又在醫院住了兩天。
出院那天,李誌堅送了野玫瑰一本書,《普希金詩選》。
“我那天見你在醫院裏讀果戈裏,普希金和果戈裏是好友,我很喜歡普希金,希望你也喜歡。”
果戈裏?野玫瑰方才想起,她前兩天讀了一本《死魂靈》,那還是陸舟宇曾經買給她的書。
野玫瑰翻開書,看見其中有一頁被折了邊,上麵的幾句詩被劃了下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鬱的日子裏須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的確,生活欺騙了她,她悲傷,她心急,她憂鬱,她甚至懷疑,快樂的日子今後還是否會有。
野玫瑰的手輕輕撫摸著書脊,嘴角揚起淺淡的弧度。世間難覓知音,雖然交流不多,但她覺得李誌堅算一個。事實上,這點也在很久以後的將來,得到了印證。
來上海的第二個春節,野玫瑰無處可去,被勒令躺在床上休息。
別看野玫瑰從前在百樂門的客人不算少,可來看她的倒也隻有一個,是從前的那個金警長。他提著一籃子雞蛋來的。金警長的腿瘸了,是在上海保衛戰之中失去的,他注定再也不能跳舞了。
他來看她的時候,果然拄著個拐杖。
野玫瑰笑話他,“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走進百樂門的時候,特意穿著件警服,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當時整個舞廳的女孩兒們都看呆了。”
金警長沒有聽出野玫瑰話裏嘲笑他的意味,還以為是在誇他,忍不住拍了拍胸脯,自誇道,“那是,老子多英勇神武啊!”
野玫瑰搖搖頭,“不,他們可不是折服於你的英勇神武,而是怕百樂門又惹了什麽簍子,招來了什麽大的官非,這樣搞不好又要停業幾天。”
金警長砸吧嘴,“但是你不一樣——老子就光記住你一個了,那時候你走了過來,昂著頭,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哎,那時候你多美啊,可不像是現在,臉煞白煞白的,看得老子心疼。”
談及往事,野玫瑰的臉上終於浮現出多日不見的淺淡笑意,“對,我走過來,提醒你這個金大警長,鞋帶散了,小心跳舞跳摔跤了。”
金警長哈哈大笑,粗話爆了出來,“啥個大警長,他奶奶的,老子早不做警察了!”
野玫瑰大驚,問道,“為什麽不做警察了?就算腿瘸了,你也可以轉做文職呀。”
金警長這個大老粗深深地歎了口氣,他的眼圈突然紅透了。他抬起手,把眼淚一抹,“我去參加了上海保衛戰5。”
野玫瑰等著他說下去。
“平日裏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我眼見他們一個一個地往上撲,身體被槍眼打得七零八落,就這麽一個個地都沒了啊!沒了!消失了!你想想,要是你身邊的那群舞小姐也都沒了,你還能開開心心地繼續跳舞嗎?”
她能夠理解那份感情。
淞滬那日,他與陸舟宇在小巷子裏相遇,為了陸舟宇,她選擇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如果那一刻陸舟宇也沒了,她可能也沒辦法獨自活下去。
野玫瑰問他,“那你現在做什麽呢?這世道總得做點什麽活下去吧。”
“轉行做廚師長了。”
輕飄飄的一句回答。
野玫瑰一愣,“廚師長?廚……子?”
對方一本正經,“他奶奶的,是廚師長!不是廚子。”
其實金警長的老家和野玫瑰相近,兩人都是皖南人,他早年在飯店學廚,因為在灶房裏偷吃太多,被師傅趕了出來,聽說部隊管飯,這才去當了兵,陰差陽錯,十年來,稀裏糊塗混到了警長位置。所以他剛開始是打算跑回家去,繼承老家那幾爿田地來種田,結果在去火車站的路上跑去下館子,付錢的時候發現錢包丟了,恰好那館子在招廚師,他就去應聘了。
野玫瑰摸著金警長那已經變得滾圓的肚皮,勉強笑笑,“‘金警長’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金廚師長’,倒還是個長,也不錯。”
金廚師長見野玫瑰笑了,也打起哈哈,他說野玫瑰終於有點從前的樣子了,不然生了場病跟變了個人似的。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咋不都是過一輩子!開心點!等你好了,老子給你做一桌子好吃的,包管你立馬吃得滾圓!”
野玫瑰抿緊了嘴。
秋海棠和譚大班這回口風緊,並沒有對金廚師長說她小產了,隻說她生了病。野玫瑰有時候也覺得好笑,自己的那個孩子,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走,就連夜裏,都不曾入夢,反倒像是大夢一場。?可是她見過那團血,知道他來過,清晰地來過。
金廚師長湊近了,小聲問野玫瑰,“上次在火車站的那個人不是你的表哥,是不是?我後來抓人去提籃橋,在監獄見到過他。”
野玫瑰看著金廚師長,他當時到底是個好騙的莽夫,“在火車站,是我利用了你。”
“什麽利用不利用的,說起來多見怪,”金廚師長擺擺手,這個痞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假裝大度得很,“就算是利用,他奶奶的,老子也甘心被你這個小妖精利用!”
金廚師長走的第二天,姑媽要給野玫瑰煮雞蛋,這才開始提走那個籃子的雞蛋,可沒提兩個,便大叫一聲。原來,那籃子裏,郝然放著野玫瑰在火車站那天給他的金鐲子。
野玫瑰悵然若失,她有點摸不透金廚師長這是什麽意思。
姑媽拿出裏麵的金鐲子,順著戴在了自己的手上,倒也沒有客氣,“就當這幾天給老媽子的照顧費了。”
野玫瑰微愣片刻,點了點頭,“姑媽喜歡就拿去吧。”
倒還有個男人來看野玫瑰,是李誌堅,他帶了不少水果和兩三本書,沒待多久,囑咐野玫瑰多休息,適當運動,兩個人又聊了一會最近讀的書,連聊天都是淺嚐輒止,李誌堅離開得也早。
野玫瑰睡午覺的時候,姑媽正在織毛衣,秋海棠過來交這個月的生活費,兩個女人湊在一起,旁邊又睡著第三個女人,免不得對她進行評論。嘴碎往往是女人的本性。
說著說著,秋海棠便猜測,李誌堅喜歡野玫瑰,不然不會來看望。秋海棠還詳細地分析了一番李誌堅的行為。
可這個假設立馬被姑媽給否定了。
姑媽的眼睛瞅瞅野玫瑰,在秋海棠的耳邊說道,“沒人會住死過人的房間的。”
三個女人一台戲,野玫瑰本就沒睡著,聽到這句話,覺得哪用三個,這兩個女人的戲就已經夠足了。野玫瑰假意打了個呼嚕,翻了個身,她們兩個也識趣,便再沒說話。可野玫瑰的淚水,卻無聲地落了下來,鹹鹹的淚水滾落進嘴裏,也濡濕了枕頭。
李誌堅帶來的書很快看完了,在野玫瑰的哀求下,秋海棠無奈跑了趟新華書店。
她把那幾本小冊子丟過去,甩甩胳膊,“別讀了,越讀越傻。”
“海棠姐,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呢。”
秋海棠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邊修著眉,一邊嗬嗬笑開,“可你瞧,我又沒讀幾本書,不也還是這麽美?”
早年姑媽曾把秋海棠送去學校,可秋海棠又是鬧又是叫,不願意念書,老師都被弄得沒法子,姑媽也樂得開心,甚至慶幸給自己省了不少錢。
野玫瑰聽到,不無羨慕,“海棠姐,你當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實,讀書能改變命運呢。”
秋海棠的食指戳戳她的小腦袋殼,“還改變命運呢,我看你先走出來再說吧,往前看往前走,你就當他死了吧。”
“我巴不得。”野玫瑰低低的應了聲,便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