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1)
外麵哪裏的擺鍾敲響了。
一撞,兩撞,三撞……一共九次的撞擊。
不知不覺,原來到了巳時。
窗外的夕陽早已落下,月亮也早已悄悄爬上了枝頭。
野玫瑰兩天沒休息,這時正困得慌,她打了個長長的嗬欠,兩隻眼睛瞅著大床,“海棠姐姐,我晚上睡哪裏?”
海棠的食指在她的鼻尖輕推,哂笑道,“這麽早就睡?我費了那麽大工夫,把你打扮成這樣,不拉你出去遛遛多可惜。”
遛遛?
野玫瑰低下頭,噗嗤自言,“我又不是狗。”
海棠忽而大笑,“狗?若是有機會,我倒是想做狗呢。”
野玫瑰不解,“為什麽?”
海棠眉眼裏的星光突然變得黯淡,似乎想起了什麽灰暗往事,“這世道,狗比人金貴。”
見野玫瑰依舊困著,她的雙手在空中一拍,又恢複了那一貫的誇張,“哎呀!我竟然跟你這個小丫頭說這麽多,真是作孽,”海棠從衣櫃裏取出一件格子大衣,披在野玫瑰的肩上,又扔給她一個小坤包,隨後拉著她的手便要下樓,海棠衝著野玫瑰眨眼,“走吧,這大上海的夜生活才剛開始呢,姐姐帶你領略什麽叫‘東方不夜城’。”
野玫瑰遲疑,把剛剛那個陌生男人給自己的鈔票放在了小坤包裏,揉揉疲倦的雙眼,邁開步子,也跟了下去。
一樓裏屋的麻將攤子早已經歇了,一桌子麻將牌和一些鈔票七零八落地攤在桌子上,女人們都走了,隻剩下姑媽一個人,正對著她們坐著,枯瘦的右手夾著一根香煙,姑媽倒也不抽,隻望著那香煙靜靜地燃燒,嫋娜的一縷,悠悠地向上飄,很久才融進空氣裏。
曲終人散,像一場戲的落幕。
秋海棠把野玫瑰拉了進去,“師父,你瞧瞧怎麽樣。”
秋海棠剛才告訴過野玫瑰自己的身世,她是孤兒,十幾年前的大清早,姑媽沒睡醒,在弄堂裏倒馬桶的時候發現了個靠在牆角的幾歲女娃娃,若不是女娃娃的一聲嚎啕大哭,當時屎尿糞差點就全倒在了她的身上。恰好姑媽不能生,便收養了女娃娃。女娃娃便是秋海棠。前幾年姑父喝醉酒晚歸,沒看清路,從樓梯踏空摔下來,頭朝下,死掉了,這之後兩個女人便如同亂世的浮萍,挨靠得更緊了。
姑媽扶著桌沿站起來,將胸前掛著的那副老花鏡戴上,眯著眼湊過來,上上下下,把將野玫瑰打量了半天,嘴中喃喃,“總瞧著還缺點什麽。”
很快,一串珍珠項鏈搭在了野玫瑰的脖頸處,珍珠晶瑩溫涼,她那裏的皮膚又本就白皙,加上黑裙的襯托,整個人熠熠生輝起來。
秋海棠拉著姑媽的胳膊,嘟嘴笑著開始賣乖,“師父偏心,這條項鏈我同你要了多久你都不給,怎麽野丫頭一來你就送了。”
姑媽卻談起條件,“你若是改口叫我媽媽,我就不偏心,明天立馬去給你在老鳳祥銀樓裏買條大金鏈子。”
秋海棠臉上的笑忽而冷了,隻見她熟練地從桌子上拿起幾張鈔票,塞進包裏,又重新拉著野玫瑰的手,兩個人一同走出了弄堂口。
秋海棠叫了兩輛黃包車,坐上車,哼哧地行駛在寬敞的馬路上,一路燈紅酒綠,車水馬龍,野玫瑰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左顧右看,十分新奇。
“野丫頭果然還是野丫頭,充其量隻能像個大小姐。”秋海棠在後麵笑話她。
野玫瑰側過頭,問她,“為什麽要像個大小姐?”
她們要去的地方是戈登路的百樂門。
很快到了,秋海棠先下了車,付了錢,又伸手去扶野玫瑰,她衝野玫瑰翻了個白眼,“不像個大小姐,難道說你像是個野丫頭麽,那些命好的,一出生就是大小姐,我們這些命不好的,沒人疼,隻能自己把自己當大小姐了。”
野玫瑰又問,“怎麽自己把自己當大小姐?”
秋海棠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鼻尖,“我倒是發現了,你總是有一大堆問題,好奇害死貓,你問我這麽多,我會答你,你以後若是遇到了其他人,可別問那麽多了。”
野玫瑰還想問什麽,卻欲言又止,最終悻悻地閉上了嘴。
野玫瑰昂起頭,仰視著麵前的“百樂門”。三年前,商人顧聯承投資了七十萬兩白銀,又請了建築師楊錫鏐設計,才有了這浩浩蕩蕩的“東方第一樂府”——那是一幢三層的半圓形建築:第一層是些店鋪,第二層是舞廳,第三層則是旅館。此時夜幕低垂,兩側街道人煙寂寥,但這百樂門的門口卻時不時會停下三兩汽車,再從汽車上走下衣著華貴的客人。如今,這百樂門早已成了貴族名流的世外桃源,每日數不清的飲食男女在這裏醉生夢死,不舍晝夜。
秋海棠見狀,又笑話她,“別看啦,葉姥姥,快跟我進這大觀園吧。”
兩人進了門,裏麵更是另一番流光溢彩的場景,整個大廳金碧輝煌,亮如白晝,他們麵前是個大舞池,兩側擺滿了桌椅,再往前走,則是一個半圓形的大舞台,舞台中央有個女人在唱歌,還有很多舞者在伴舞。
來往的男士穿著正式,西裝、中山裝,還有新晉時髦的燕尾服,而女士則大多清涼,旗袍、小洋裝、新式的半裙,他們三三兩兩地,魚貫而入。
秋海棠還沒走兩步,便有人來同她打招呼,左一個“秋小姐”又一個“海棠姐”地叫著,秋海棠倨傲著頭,隻微微頷首便作罷。
秋海棠歡場長大,對這些自然熟悉。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燕尾服、戴著高帽的男人走過來,半彎下腰,左手背在身後,右手翻過來,掌心向上,做出“邀請”的姿勢,“Lady,mayIdancewithyou(女士,我可以同你跳舞嗎)?”
野玫瑰認出來了,那是白日裏出現在秋海棠屋裏的男人,她記得他右眉邊的痣。
秋海棠的左手輕輕地搭在那個男人的手心,嘴巴嘟起,發出吹口哨般的聲音,“絮兒(sure)。”
男人的手將秋海棠往自己這邊一拉,秋海棠整個人便軟軟地靠在了他的懷裏,男人的嘴角上揚,腳步後撤,秋海棠的小高跟也跟了上去,他在男人的引領下,一圈又一圈地旋轉,兩人眉目含情,很快融入了舞池的男女之中。
舞池中有不少人,可都自覺地給秋海棠讓出了道,他們很快跳到了舞廳中央,舞廳裏的萬千光華似乎隻為她綻放。
野玫瑰被撂在了一旁,耳畔早已傳來了看客的評頭論足——
“這是誰呀?”
“百樂門新晉的舞皇後呀。”
“喲,是嘛?舞——皇後呀,不就是‘貨腰女郎’,給男人伴舞找樂的麽。”
野玫瑰覺得刺耳,從右側緩緩地沿著空出來的小路,走到了舞台下。
正是兩首曲子前後交接的時候。
暗紅色的絲絨帷幕拉開,幹冰燃燒的煙霧嫋嫋升起。
人還未現,歌已先出,一個略帶蒼老的女聲回響在整個大廳,“高高的樹上結檳榔,誰先爬上誰先嚐,誰先爬上我替誰先裝……”
是周璿的老歌《采檳榔》,野玫瑰聽過。
舞台正中間的升降台緩緩上來,上麵站著一個手拿麥克風的女人,野玫瑰認出來了,是下午在姑媽家打牌的女人,她還穿著那件白色蕾絲洋裙,裙擺落在了膝蓋處,露出了筆直的小腿。
嗬,雖然是一樣的衣服,可在這燈光與聲響的渲染下,她差點就沒有認出來,這百樂門到底還是個神奇的地方。
台下的男女都在自顧自地跳著舞,無人理睬她半分。
野玫瑰找不到空的桌椅,索性在一旁隨便尋了個台階,席地而坐。
“這個阿姨把歌唱得有些淒婉。”她想。
一曲唱罷,台上轉瞬換了個年輕些的女子,隻見她穿著紅旗袍,開叉開到了大腿根,頭發又卷成大波浪,披在胸前,烈焰紅唇貼在麥克風上,她甫一出場便引起了一陣喝彩,不少人還擠到了前麵。與前一場的氣氛真是雲泥之別。
唱的是野玫瑰沒聽過的《十裏洋場》。
女人的嗓子軟而酥,“把蘇杭比天堂,蘇杭哪現在也平常,上海哪個更在天堂上,洋場十裏好呀好風光……”
當時這首歌剛剛寫出來,沒過兩個月,這首歌被明星李香蘭演唱,成了電影《一夜風流》的插曲,火遍大江南北。
野玫瑰很快被人流擠到了一邊。她覺得這女人的嗓子好聽是好聽,但終歸年輕,少了些滄桑的況味。
她重新去找秋海棠。
找了一會,她發覺秋海棠正在和那個男人坐在沙發上一起聊天,兩人緊挨著,雙手握著,身體幾乎要貼在一起,近得不能再近。
野玫瑰雖沒吃過豬肉,但也見過豬跑,她未正式經曆過愛情的洗禮,卻也知道秋海棠這是戀愛中才會有的嬌羞樣子。
大約是注意到了野玫瑰的凝視,男人把嘴巴靠近秋海棠的耳朵,他用餘光望著野玫瑰,充滿磁性的嗓音在秋海棠的耳邊擦過,“小姑娘看著你呢。”
秋海棠這才起身,拉著野玫瑰的手,去了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