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6)
裏屋煙霧繚繞。
門被燕子推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半地下室的結構,房間沒有窗戶,本就不通風,突然開了門,氣味都湧過來,濃烈的香水味太刺鼻,卻依舊蓋不掉尼古丁燃燒的焦味。
燕子兩隻手扶在門框上,探進去小半顆頭,對著室內的幾個女人軟軟地喚了一聲,“姑媽。”
聲音宛如蚊子哼哼,裏麵的人都沒聽見。
燕子識趣,不再喊了,退在一旁的角落裏等著。她偷偷地瞅著室內的四個女人,一個很瘦,一個很胖,還有兩個,身材將將好好。麵對她的是個瘦女人,身上穿了件青花瓷旗袍,一枚翡翠鐲子則掛在纖細我右手腕上,低垂下去的眉眼有點像從前家中年畫上貼著的觀世音。
瘦女人的左邊是個姑媽,今日姑媽戴著副老花鏡,梳著銅錢頭,化著濃妝,嘴唇是暗紅色的,姑媽的眉頭蹙著,一手碼著麻將,一手夾著一根細長的香豔,看起來並不高興。姑媽這人向來高不高興都寫在臉上,跟燕子母親一樣,可母親那是真誠,姑媽卻是為了獲得別人的關注,終究是不同的。
瘦女人的右邊是個胖女人,胖女人脖子上掛著條金燦燦的項鏈,身上穿著件灰棕色的真絲短褂,下麵穿著條同色的褲子,嘴愣是塗成了大紅色,像血盆大口,看著就觸目驚心。
背對著燕子坐的女人,燕子看不見臉,但她坐得筆直,身上則穿著一件白色蕾絲洋裙,裙角搭在膝蓋上,腳上則蹬著一雙黑色高跟鞋,很高,燕子目測至少有三寸。她也在抽煙,隻不過是那種粗褐色的雪茄,煙味嗆得很。
耳畔都是那劈裏啪啦的搓麻將聲,四雙女人的手在鋪著碎花布的方桌上摸來摸去,一胖三瘦,她們熟稔地將指節大小的竹骨麻將牌在麵前碼成一垛,姑媽右手隨手擲起骰子,九點。
七對門,八到底,九自手。
姑媽開始摸自己麵前的牌。
一旁的凳子上無人坐,擺著個花梨木盒子,盒麵上是紛繁的花紋,空白處落著款:爾喜吾樂,上海師傅精工雕刻。是裝麻將的盒子。
燕子打著哈欠,準備等他們打完這一牌再進去。
才過兩圈。
“大四喜!自摸!胡了!”姑媽把牌一推,站起來,雙手手心朝上,衝著餘下的三個女人,笑得花枝亂顫,“來,給錢,給錢!這回可不帶賴的了啊!”
背對著燕子坐的女人先給了錢,她已經要起身,“你可算贏了,這回能放我們走了吧。”
姑媽卻拉住了她,“牌旺自然隻手香,牌弱要打生死張,我這打了多少生死張啦,剛轉運,哪裏能放你們走呢?來,來,來,再來三圈。”
胖女人伸出右手食指,指著姑媽的臉,嗔罵道,“你呀……真不知道是天生的賭鬼,還是嫁人之後才成的賭鬼,大四喜都能自摸,看來我們當年在舞廳給你起的‘小雀仙兒’這個藝名還真是沒白起,現在‘小雀仙兒’都成‘老雀神兒’啦。”
餘下的女人都哈哈大笑。
穿著青花瓷旗袍的瘦女人從錢包裏掏出兩個大洋,丟在麻將桌上,衝著燕子的方向努努嘴巴,“給錢囉,爽快的咧,儂也不看看門口小妮子站了多久了哦。”
姑媽這才把目光移動到了門口燕子身上。
一同移過來的,還有餘下幾個人的目光。
燕子本以為自己還要等很久,沒想到突然受到這番關注,倒顯得受寵若驚。
姑媽打量她半天,忽然哇地一聲,“哎喲,我的小姑奶奶,這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哦!”
姑媽穿著一件深紫色的旗袍,旗袍上芍藥次第綻放。隻見她嫋娜著走過來,屁股左右一扭一扭,極有節奏和規律。姑媽已經四十多歲,身材保持得依然很好,渾身沒有什麽多餘贅肉,除了小腹那裏,微微隆起。
姑媽伸出塗抹了寇丹的纖細手指,在燕子的下巴處勾了勾,燕子感覺到一股沁心的冰涼,她卻忽然想起母親浣衣的那雙手,粗糙,落滿老繭,卻總帶著潮濕的溫暖。
“妮子乖,姑媽忙,你先去二樓,找海棠姐姐,她呀……”姑媽停了一下,意味深長,把嘴湊到了燕子的耳邊,燕子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脂粉香氣,姑媽接著說,“她會先教你的。”
木樓梯的結構脆弱,燕子背著包袱走在上麵,吱呀的聲音略顯劇烈,樓梯不長,但她走得緩慢,走到一半的時候,她聽見了男人的聲音。她搖搖頭,再一次確定,除了之前聽到的年輕女人的聲音,還多了個男人的聲音。
樓梯盡頭是個閣樓,門沒關。
先是一張畫著山水的屏風擋在前麵成了隔斷。
屏風後麵,那是另一番天地。
裏麵燈火通明,窗戶也開著,外麵蓊鬱的綠枝探進來,夕陽的餘光在木地板上落下斑駁,一直延伸到燕子站著的門口。屋內陳設不多,一張床,一個大衣櫃,一張梳妝台,一把方凳子,凳子上坐著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在看著翩翩起舞的年輕女人。
梳妝台上的留聲機在放著音樂,十分清淺,年輕女人穿著大紅色的旗袍,黑色的小高跟鞋,她時而左轉,時而右轉,時而後撤,時而前進,更妙的是手,明明隻有一雙手,卻能擺出百種嬌媚而柔軟的姿態,室內隻有方寸,可這女人卻能自在地來回翩飛,她像是一朵柔軟變化的雲,又如同飄舞的精靈。
想來這個女人就是姑媽嘴裏說的秋海棠。
唱片落下最後一個音符的時候,海棠已經跳到了男人的麵前,她收住了腳,細腰後仰,雙手擺出碗狀,如柳枝般緩緩地靠在了男人的身上,與他四目相對,燕子在海棠的眼裏看到了星星點點的光。那時她還不懂“眉目含情”這個詞語。
她可真美。燕子想。
一曲跳罷,秋海棠收好留聲機上的唱片。
男人塞給海棠一些錢,也準備走了,他走到門口,撞到燕子,問海棠,“這人是誰?”
海棠靠在梳妝台上,正在數錢,她說,“不知道。”
男人低著頭要走,邁出的一隻腳卻又收了回來,他將手中的鈔票塞進燕子的手裏,指著燕子的腳,“去買雙鞋。”
男人的皮鞋踩在樓梯上,很重很沉,燕子覺得樓梯要塌了。
燕子歪著頭,問海棠,“他是誰?你們什麽關係”
“他是我的客人,來看我跳舞的人,”秋海棠打量她,“鄉下丫頭,你是誰,來幹什麽?”
海棠仿佛變了個人,她的語氣並不友好。和剛才那個跳舞的柔媚女子雲泥之別。
燕子知道自己不該繼續問那個男人了,說道,“姑媽讓我來跟你學東西,說你要教我。”
海棠了然,將剛收到的鈔票塞進梳妝台下麵的櫃子裏,思忖片刻,右手招攬起燕子,“好呀,來,跟我學。”
燕子便擼起袖子。
秋海棠瞪大眼睛,“你這是要做什麽?打架麽?”
燕子奇怪了,“不是要學跳舞麽?”
秋海棠哈哈大笑,“蠢貨,誰讓你先學跳舞了?先學做女人!”
燕子的眼睛瞪得老大,“怎麽先學做女人?”
秋海棠走到她的麵前,雙手一撥弄,燕子的兩個大包袱應聲而落。
秋海棠的聲音幹脆利落,“脫衣服。”
燕子一天一夜沒睡,以為自己聽錯了。
“還……還要脫麽……”
秋海棠哈哈大笑,打開衣櫃,取出一件洋裝,在燕子的麵前比劃,似乎不太滿意,於是又找了幾件,試到第三件,命令道,“換上。”
燕子見秋海棠一直盯著自己,臉紅到不行,跑到屏風後麵,默默地換上。
秋海棠沒好氣地笑,“這孩子,還會害臊。”
不一會兒,燕子換好了。
她光著腳,站在屏風的一側,背部微駝,雙手局促地擺在前麵,不知道怎麽放的樣子。秋海棠亂來,給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穿了件抹胸的黑色小洋裙。但那也是真好看,燕子這幾年長得快,胸大了不少,腰卻還是細的。且還帶著那股青春的稚嫩氣,反倒讓裙子沒了香豔的味兒。
秋海棠走過來,塗著綠指甲油的手在她的胸部彈了彈,“呦,蠻有貨的麽,”,說罷,臉上又變了色,衝她喝聲道,“給我挺起來,不準駝背。”
燕子的臉紅了,她站直了身體,雙手懷抱著胸,又在秋海棠的瞪眼下放下了雙手,燕子隻覺得胸部那裏白得紮眼。
秋海棠又丟給她一雙玻璃絲襪和白色的高跟鞋,叫她穿上,見燕子笨拙,她便叫燕子坐在床的邊緣,自己手把手地教她,幫她穿好了,又命令道,“走起來。”
燕子“哎”了一聲,扶著床沿開始起立,左腳好不容易站穩了,右腳再起來,整個身體卻突然失去了重心,她覺得天翻地覆,整個身體傾倒在了床上。
秋海棠靠在一旁的桌子上,雙手叉在胸前,罵了一句,“蠢貨。”
秋海棠走過去,伸手將燕子拉起,細心地指導她,“雙手自然下垂,先邁左腳,大腿要抬,重心上移,對,這樣走長了也不會累,然後是右腳,哎,誰讓你左右扭了?”秋海棠的右手拍在燕子的屁股上,然後又狠狠地捏了一把,痛得燕子哇哇大叫。
秋海棠罵她,“鄉下丫頭,走個路都跟個蚯蚓一樣。”
燕子緊閉著嘴,不還口,隻顧著忍痛繼續走,一開始,她的腳總是往前崴,身體也帶著前傾,可走了兩三次,她就明白了,重心得放在腳跟處,屁股那裏也要微微往後翹,還要挺胸,要收腰,燕子覺得自己高了不少,也美了不少,走著走著,開始搖曳生姿起來,在房間裏腳步打著圈。
“好了,沒見識的野丫頭,快過來,海棠姐姐幫你打扮打扮,瞧你這灰頭土臉的樣子。”
燕子被拉到梳妝台前坐下來,梳妝台上滿是琳琅,友誼牌雪花膏,謝馥春的鵝蛋粉,蜜絲佛陀的口紅,雙妹牌的花露水,還有鬆梅牌生發油。還有些瓶瓶罐罐,有些是中文,有些是燕子不懂的洋文。
秋海棠左手拿著梳子,右手輕輕一拉,便解去她的辮子,燕子一頭烏黑的頭發落在肩頭。
“好了,閉上眼。”
秋海棠先幫她把頭發用卷發棒弄卷,然後抬起手,凝視半天後給她化起妝。
一邊化妝,秋海棠一邊還不忘自言自語,“先塗雪花膏,滋潤皮膚,然後用鵝蛋粉打個底,再描個眉,哎呀,你這眉也忒醜了,我給你修下,嗯,這樣才好,接著是口紅,這口紅呀,也可以兩用,做腮紅,哎呀,你瞧,是不是村姑變城裏人了?”
燕子睜開眼睛,這還是那個燕子麽?唇紅齒白,端端正正,像是哪家的小姐。
秋海棠一邊給她取卷發棒,一邊問,“對了,鄉下丫頭,你叫什麽?”
這是離家之後,第一次有人問她的名字。
燕子的頭低著,“我叫燕子,”說完,她又解釋起自己名字的由來,“我出生的時候,是在黎明,燕子恰好來我家銜泥築巢,母親望著飛翔的燕子,羨慕它們的自由,希望我也成為一隻自由自在的燕子,便起了這個名字。”
海棠皺起眉頭,“燕子,燕子……這什麽名字,太土了,不行,得換一個。”
燕子抬起頭,問她,“海棠姐姐,你想換成什麽?”
“你信什麽?”
“我本姓‘葉’。”
秋海棠在室內踱著步,來回逡巡,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發出踢嗒踢嗒的聲響,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梳妝台上的小花瓶上,裏麵插著朵玫瑰,是她早上剛從路上摘回來的。那朵玫瑰半含苞,將開未開,鮮紅色的花瓣,嬌豔欲滴。
她走過去,取下那朵玫瑰,玫瑰有刺,她的手指一不小心被紮傷了,她拿起剪刀,將玫瑰的枝剪去大半,然後依舊捏著剩下的玫瑰,將它插在了燕子耳後。
秋海棠吸允著食指上的血滴,笑嘻嘻地開始篡改著她的命運,“我看,就換成……野(葉)玫瑰,怎麽樣?反正你也是個鄉下來的野丫頭。”
燕子看著鏡子裏搽脂抹粉的自己,她的左手抬起,輕輕地撫摸著耳畔的那朵玫瑰。那野玫瑰的花骨朵並不好看,可燕子卻開始期待它綻放之後的樣子。
“好,我喜歡‘野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