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4)
很多年後,燕子回想起這初次的相識,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畢竟,那時的她太稚嫩,也太落魄——一個什麽都不懂的鄉下丫頭,還鬥膽敢帶著苦哈哈的一張臉,竟然在這個亂世生存了下去,這本身就是個奇跡。
但燕子知道,他和梅花甸的那些男孩們都不同。他的眼睛裏,有耀眼的星辰璀璨。
“你好,我叫陸舟宇,是國立中央大學今年的畢業生,你遇到了什麽麻煩嗎?”
見她瞪大眼睛,沒反應過來的樣子,他又給了詳細的解釋,“哦,是陸地的陸,乘舟側畔的舟,宇宙洪荒的宇。”
陸地的陸,乘舟側畔的舟,宇宙洪荒的宇。
陸舟宇是上海人,彼年二十歲,剛從國立中央大學畢業不久,回申城前夕,主動請纓成了導遊,帶著自家表妹周遙樂和另外四個好友一起同遊金陵。
這幾日,他們白天裏徒步登山,於紫金山之巔俯瞰了金陵城,夜裏又乘坐遊船,在水波之上欣賞了十裏秦淮的曼妙夜景,嚐過了那肥而不膩的鹽水鴨,試過了那甜卻不齁的雞汁湯包,嬉嬉鬧鬧,如今興盡而返。
當時站在售票口處排隊的,除了陸舟宇,還有周遙樂,她穿著紅色的小洋裙,襯托得身段窈窕,烏黑的卷發在後腦勺處紮成高高的馬尾,眉眼細長,那時候她高中畢業不久,本來準備去英國的倫敦大學留學,家中得到小道消息,說上海的聖約翰大學第二年要開始招收女生,不願她一個女孩再遠渡重洋,便索性要她留在聖約翰念大學。
周遙樂生來愛美,小姐脾氣也自然是有的,離去金陵這天腳上非要蹬著一雙新皮鞋,誰知道這新鞋打腳,又帶著跟,這隊伍沒排多久,她就已經痛得受不了,現在又被一個鄉下小丫頭耽誤了不少時間,自然不悅。
周遙樂的胳膊搭上了陸舟宇的胳膊,開始撒嬌,“哥,你跟她說那麽多,她一個鄉下丫頭什麽不知道的啦!她插隊本來就不對,火車就快開了,我們得趕快買票。”
聽到這話,燕子低了頭,她今天穿的布鞋前麵不知道什麽時候破了,露出了大腳趾頭,局促地光在外麵,來回晃悠,和周遙樂的皮鞋距離不過咫尺,同是黑色的鞋,一個磨得發白,一個新得鋥亮,對比鮮明。
“我知道,乘舟側畔千帆過,是李白的詩,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是《千字文》的第一句,我都背過。”
燕子自言自語,她的聲音很小,周圍的喧囂又太大,想必他們都沒有聽見,他們或許隻看到了她寒酸的外表。
“陸先生,你好,”她回過神來,重新對上了他的目光,她不再哭,也不再怯,堂堂正正地解釋道,“我丟了車票,就在剛剛,我也不知道丟在了哪裏,就過來問問阿姨能不能補。”
“這樣呀,”陸舟宇若有所思,又問,“姑娘要去哪裏?”
“上海。”
“我們同路,”陸舟宇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歐米茄手表上的時間,他還趕著回上海的家中吃晚飯,這班車的時間最好,“這樣吧,姑娘,我幫你也買一張好了。”
燕子捏緊了手中的錢包,裏麵僅剩的四塊大洋被她捏得很緊,“好吧,我要一張三等車的車票,謝謝,至於錢……我這裏有四塊大洋,都給你,剩下來的我到了上海,有錢了再還還你。”
陸舟宇正準備回答她,那邊售票員已經用南京話大聲說道,“三等車車票麽的了。”
一旁聽著的周遙樂皺起眉頭,她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並沒有聽懂“麽的了”,“什麽意思?”
梅花甸離南京近,方言也和南京話差不多,燕子解釋道,“姨說的意思是,賣完了。”
與此同時,陸舟宇幾乎是脫口而出,“那就拿六張二等車車票好了。”
燕子的心一沉,二等車票十塊大洋,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還得起。
似乎是看出了燕子的窘迫,等著出票的時候,陸舟宇微笑著安慰她,“錢不著急的,不還我也沒事的。”
燕子心裏自然是感激的,可感激是她的事,當時她傾盡全力也拿不出十塊大洋,這十塊大洋便是她的命,但陸舟宇不同,他出身世家,十塊大洋不過是不痛不癢的毛毛雨,可毛毛雨也不過是他的事。相遇的最初,他們就活在兩個世界。
就這樣,陸舟宇的手裏很快捏著六張二等車的火車票,他衝著等在車站角落裏的幾個朋友招手,擺出好了的手勢,又指指檢票的閘口,示意他們一起去坐車。
衝他們走來的是兩個年輕男人,風華正茂,意氣風發。高瘦的那位是宋有正,是宋家獨子,他家和上海聲名顯赫的那個宋家正是親戚,但宋有正平時為人低調,隻見他穿著灰褐色的長衫,帶著金絲眼鏡,極為儒雅,彼時他在上海的一所中學裏擔任國文老師。
宋有正右邊拎著箱子、腳步鏗鏘有力的則是楊峰,他年紀稍長,當時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任職,楊峰倒是沒有和他們一起遊玩,隻不過恰好請了探親假,回家給老母親過五十歲生日,便和他們相約一起回滬。楊峰一身黑色的西裝板正,給人無盡的威嚴之感,燕子光是看著,就已經雙腳發怵。
然而卻是楊峰第一個關心起燕子,陸舟宇介紹完燕子的情況之後,他主動問道,“小姑娘,你的包袱重嗎?要不要幫你拿?”
眾人這才注意到燕子背了兩個包袱,將她幼小的肩膀幾乎要壓塌。
“楊大哥,你手裏已經拎著箱子了,還是我幫這個小姑娘拿吧,”宋有正的手已經率先搶了過來,“要是讓嫂子知道我們讓你拎這麽多東西,指不定怎麽埋汰我們呢。”
燕子的雙肩解放,頓時輕鬆不少。
楊峰笑了,“憐雨可不是嘴碎的人。”
許憐雨是他剛娶不久的妻。
周遙樂不知道什麽時候湊了過來,湊過來的這個動作恰好隔開了燕子和宋有正,隻見周遙樂昂起頭,手搭在宋有正的胳膊上,“知道啦,楊大哥眼裏的憐雨姐姐可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動人、溫柔善良的女人了,她既不會人前妄言,更不會人後嘴碎。”
周遙樂向來喜歡宋有正,這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隻要是宋有正在的地方她總是盡可能地表現自己。
宋有正看著周遙樂,目光寵溺,像看著自家的妹妹,“還是我們遙樂的嘴最甜了。”
突然出場這麽多人,加上一宿沒睡,燕子腦子已成漿糊,她都分不清誰是誰,隻好直愣愣地看著這幾個人熟稔地談笑風生,沉默著插不上話。
望著他們嬉嬉鬧鬧的,燕子卻慶幸他們都沒有問自己叫什麽,畢竟燕子這樣的名字,實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她都說不出口。
還是陸舟宇過來救了場,他揮了揮手中的六張車票,“諸位,我們可以走了嗎?再不走,火車這回可真的快開了。”
宋有正手裏拎著燕子的包袱,燕子隻好跟著他的後麵。
上了車,宋有正先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見到隨後便紳士地邀請起燕子,“姑娘,請坐。”
二等車廂每排四個座,每兩個相鄰。
燕子還沒坐下來,周遙樂已經搶先了一步,坐在了宋有正的旁邊,隻見她半彎下腰,右手扶著脹痛的腳踝,“哎呀,終於坐上車了,都快疼死我了,還說意大利的皮鞋好呢,我看呀,還不如南京路上的那些。”
燕子的座位被搶了,不知道坐哪裏,直到陸舟宇招呼自己坐在他的身旁。
汽笛聲悠長地響起時,火車也嘟嘟地開動了,陸舟宇微笑著給燕子道歉,“剛剛小妹不懂事,若是冒犯了,還請見諒。”
燕子搖頭,她其實剛才並沒有在意,隻給了個中肯的評價,“周小姐性子耿直。”
陸舟宇忽然遞過來一個透明的圓形盒子,問她,“姑娘吃糖嗎?”
裏麵是花花綠綠的糖紙,燕子捏起一個,放在掌心裏,糖紙還反射著彩色的光。她小心翼翼地剝開,是一枚近乎藍色的透明硬糖。塞進嘴裏,輕輕地唆一口,有點酸,又有點甜。
陸舟宇被她的這種“儀式感”弄得忍俊不禁,又拿了幾個糖,塞進她的手裏,“這是瑞士糖。”
遞過來的那一刻,她再度看到了陸舟宇手腕處那顆快要鬆掉的紐扣。
燕子皺眉,將目光移開,“瑞士?”
“嗯,是歐洲的一個國家。”
見燕子不理解,陸舟宇伸出手,在前麵的椅背上畫出一張世界地圖的大致輪廓,“如果我們把中國放在中間的話,那麽瑞士就在它的左邊,很小的一個國家,不過那裏的人生活得很幸福,那裏的福利很好,其實歐洲很多國家的福利都很好,我們可以學他們的很多優良製度,做到藏富於民……”
燕子隻學過國文和數學,沒學過地理,這些她自然不懂,於是她低下了頭去。
說著說著,似乎意識到燕子並不感興趣,陸舟宇便停了嘴。
“我沒事。”
她低著頭,又看到了自己破掉的鞋子。她羞愧得想鑽到地底下去。
火車轟隆,飛快地行駛,晃悠得厲害,燕子特意將身體往過道靠了靠,擺正身體,可還是避免不了時不時地會撞到陸舟宇的肩膀。
她的目光再度落到了陸舟宇的扣子上,那股想要訂上的衝動再度湧入了她的心裏,“公子先生,你的扣子鬆了,我幫你縫上吧。”
他略有些驚訝,“小姑娘還會針線活呢?”
燕子卻反問,“不是女孩都該會的麽?”
“你幾歲?”陸舟宇問她。
“十五。”
“才十五歲就這麽懂事了,”陸舟宇誇讚她,“不是哦,我家小妹就不會呢,她都十八了呢。”
“周小姐不需要會的,”燕子在針線包裏找半天,隻找到了灰色的細線,“我沒有黑色的線了,這個可以嗎?”
陸舟宇點點頭,“不打緊的。”
燕子把線穿進針裏,又把陸舟宇扣子和原本的線頭拽了下來,對著扣子的位置比照了兩下,左手扶著陸舟宇的手背,右手捏著針,很快地縫起來,過程熟練、快速而仔細。
陸舟宇打量著燕子的側臉,那是他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小姑娘。
這個姑娘,身上似乎有股不一樣的能量。他想。雖然那時他並不知道,這股能量很多年後他才給命了名:專注。燕子隻要認準了一件事,就會比任何人都要專注,都要倔強,都要牛脾氣。這個性格在後來的很多大事和小事上都得到了驗證。
很快。
燕子將最後的一段線打了個結,然後用嘴巴咬掉了多餘的線頭。
“好了。”她咧開嘴,雖然嘴唇早因為缺水而起了皮,但那並不影響她今天的第一個笑容綻放。
陸舟宇隨手拽了拽,果然結實,忍不住讚揚道,“還是小姑娘心靈手巧呀。”
“先生嚴重了,小事而已。”
因為擺同一個姿勢太長時間,手有點酸,陸舟宇甩了甩手,忽然道,“這縫衣服的工錢,就抵了車票吧。”
車票錢是十個大洋,媽媽在梅花甸要洗多少桶衣服才能賺十個大洋?
燕子擺擺手,“使不得的,錢……我努力一把總能還上的。”
陸舟宇掏出一張車票,鄭重地擺在她的手心,“姑娘會背‘乘舟側畔千帆過’,難道不知道‘病樹前頭萬木春’麽?人生是個圓,今天我解了姑娘的難,姑娘也不必太計較,隻需要將來去解他人的難就好了,這樣循環著接下去,將來也會有善意的陌生人來解我的難的。”
不,你不僅僅是一個善意的陌生人。燕子心裏的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燕子的臉紅了,她低著頭看著那張車票:中華民國國有鐵路京滬線,南京至上海北站,二等。
那些“難”不“難”的,她沒有聽,她聽到的,是前半段,她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他是在乎她的。這種不經意的在乎,甚至讓她情竇初開了。
窗外的景色很快掠去,燕子握緊了手中的車票,將它捂在胸口,燕子能感受到心髒的躍動,一突一突,越來越快,代表著她開始躁動的心情。
前方等待她的,會是什麽呢?是錦繡天堂?還是洪水猛獸?
不管是什麽,她忽然有了勇氣,忽然都願意闖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