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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3)

  最近的火車站是南京車站,在南京下關,是京滬鐵路的起點站,燕子要去那裏搭乘火車前往上海。


  梅花甸交通不便,光是到下關站就讓燕子花了大半夜的時間,她先是走了兩個鍾頭的路,又是坐了一個鍾頭的船到江心洲的渡口,然後馬車晃晃悠悠地再拉了不知多久,燕子才站在火車站的門口,拖著腫脹的小腿和蒼白的小臉,梳好的麻花辮搭在肩膀上,額前垂落著兩綹劉海。


  她站在下關站的外頭,仰著脖子,目光凝視著這座插著青天白日旗的土褐色建築。


  五年前,國民政府鐵道部對南京火車站進行了重新改建,如今的車站站屋分三個部分,兩側是兩層的方形建築,中間則是三層的橢圓形車站大廳,恢弘而大氣。時近晌午,車站正是忙碌的時候,來來往往的汽車、馬車和行人都很多,爽朗的南京話此起彼伏,黃牛們的賣票聲時高時低,燕子晝夜未歇地趕路,眼前突然湧入了這麽多人,她一時間有些恍惚。


  一大一小兩個包袱搭在燕子稚嫩的肩膀上,幾乎要把她壓塌。大的包袱裏裝了些貼身的衣服,又鼓又脹,小的包袱裏則裝著母親做的幹糧和妹妹塞的牛皮糖。她的懷裏,還藏著一個透明的小瓶,裏麵是三兩朵梅花,粉色的,紅色的,黃色的,都是她去年和妹妹一起在梅花林摘的,花朵早已經枯萎了,輕飄飄地縮成幾團,靜靜地躺在瓶底,瓶口上麵則用碎花小布堵著。臨走前,瓶子被燕子小心翼翼地收了出來,路上覺得困的時候,她就會掏出來,看兩眼,說也神奇,隻要打量這瓶子兩眼,她就不困了,就覺得心安,仿佛這個小小的瓶子裏裝的不是梅花,而是什麽某種帶著隱喻的神祉,隻要看一眼,就能給她帶來昂揚的鬥誌。


  火車票要到開車前兩個鍾頭才開始出售,可買票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開始排隊起來,一群人巴巴地守候在那個緊緊關閉的售票小窗口外麵,歪歪扭扭地排成了兩三個隊伍,看起來烏泱泱的一大片。


  燕子背部抬起,顛了顛包袱,慢悠悠地走到隊伍的最後麵,巴巴地等著。


  窗口賣票的是個中年胖阿姨,側對著售票口坐著,背略略有些弓,褐色的開司米外套軟塌塌地搭在上半身,露出了脖子上的細金項鏈,胸下垂得幾乎要和肚子連在一起。


  胖阿姨並沒有看她,中氣十足的聲音卻已經率先傳到了燕子的耳朵裏,“到哪兒?幾張票?幾等票?”


  “姨,我到上海,一張,”說完目的地,燕子卻停住了,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坐火車,她並不知道火車總共分幾等票,便問道,“這幾等車是怎麽分的?”


  胖阿姨這才緩緩地斜過頭來,抬起眉眼,打量了一眼燕子,然後又把頭轉了回去,聲音恢複了慵懶和冷漠,“火車分頭等車、二等車、三等車,。”


  售票廳人太多,環境嘈雜,燕子為了能夠聽清楚售票員的話,丟下包袱,兩隻手肘搭在了售票的台子上,將整個身體撐起來,小小的頭湊在售票處,大聲問道,“姨,這幾個車有什麽區別啊?”


  胖阿姨擺擺手,“也沒啥區別,就是座位不一樣,頭等車每一排有兩個座位,寬敞得不得了,二等車每排四個座位,也還行吧,三等車每排八個,哦,不對,這列是綠鋼皮的,沒座位,就隻有一條條木凳,你要是想坐得舒服,就買頭等車。”


  燕子眼球咕嚕一圈還沒轉完,手已經比腦子快,伸進了兜裏,掏出了小小的荷包。她想,既然是第一次坐車,那就盡量坐好一點的唄。


  燕子把荷包顛了兩下,裏麵的幾塊大洋哐當,發出了清脆的聲音,“那來一張頭等車的車票,多少錢?”


  胖阿姨的左手伸了過來,擺在燕子的麵前,“十五大洋。”


  燕子掏錢的手停止了,“啊……這麽貴……那二等車呢?”


  胖阿姨的語氣沒變,“十個大洋。”


  燕子荷包裏的幾塊大洋已經全部被掏了出來,六塊大洋排成了兩排,整整齊齊。


  燕子的咕噥聲依舊明顯,“怎麽也這麽貴……”


  胖阿姨抬眼看了一下燕子的臉,“三等車隻要五元,你總有了吧?”


  燕子拿起台子上的五個大洋,猶豫著要不要交出去:五塊大洋給出去的話,她就隻有一塊大洋了,路上萬一要再有什麽需要錢的地方,她拿不出來怎麽辦?

  胖阿姨擺擺手,已經開始了明顯的不耐煩,“小姑娘,你看看你後麵的人,都在等你,你一個人耗了我多少時間了?你說你沒錢裝什麽闊佬,我看你還是坐小工車吧。”


  燕子問,“什麽是小工車?”


  胖阿姨從台子上拿走兩個大洋,把一張小小的卡片放在了燕子的手裏,“加掛的四等車廂,給民工坐的,沒窗,不通風,姑娘,你就湊合著吧,拿好,別丟了,我們認票不認人的。”說完,胖阿姨對著隊伍後麵再度扯起了高昂的嗓子,“下一個,到哪裏?幾張票?幾等座?”


  來來往往的人群依舊匆忙,燕子忍不住咕噥了兩聲,“為啥一開始不說有這個小工車,差點沒錢了……”


  她拖著包袱跳到一邊,她望著這張人生第一次買到的車票,視若珍寶:中華民國國有鐵路京滬線,南京至上海北站,四等。


  她雖然年輕,卻看得開,四等車又怎麽樣?四等車和頭等車,到的不都是上海麽?又不是坐頭等車就能到天堂。她一向樂觀,積極朝著事情最好的一麵去想。


  車票被她塞在了懷裏,不過還有一個鍾頭火車才開,燕子環顧了一圈,還是這樣嘈雜的車站,還是這樣喧嘩的人群,還是拖著一副疲累的身體,可她的心情卻突然變得舒暢無比。


  她不知道的是,這趟旅程,實際上才剛剛開始。


  人有三急,上火車前,燕子去上了個廁所,裏麵人多,插隊的也有,熙熙攘攘,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入,把南京的廁所搞得都像是菜市場。她等了半天,才等到一個坑位。好不容易準備上去,燕子又被一個抱著孩子衝進來的母親跌跌撞撞地搶了先。


  等燕子上完廁所回來,準備過閘口的時候,檢票員問她要車票,燕子順手從兜裏拿車票,然而她的手一直掏到了口袋的最裏麵都掏不到。


  火車票不見了!那張她剛剛買的四等車廂火車票不見了!


  這個想法如同晴天霹靂,在她的腦海裏麵炸裂開來。


  這時候距離開車還有半個鍾頭。燕子索性把包袱丟在地上,直接解開,然後蹲在地上不管不顧地開始翻弄起來,可翻了很久,都發現徒勞無功,根本找不到。


  裝衣服的包袱裏沒有,裝食物的包袱裏沒有,甚至兜裏也沒有。


  燕子要瘋了。


  “我怎麽能這麽粗心?”


  然而已經沒有時間再自責,好在,她的荷包裏還有四塊大洋。好在,售票窗口還開著。


  燕子將包袱隨手一紮,拖在手裏衝了過去,她身後有幾個年輕人正在排隊,可她身體輕巧靈動,擠了進去,然後直接身體懸空,再度趴在了台子上,她的兩隻手撐在窗口,“姨!我想補票!”


  售票口坐著的還是剛才的那個胖阿姨,她把開司米外套往中間攏了攏,指指燕子身後排起的長龍,“姑娘,你沒排隊。”


  燕子眼眶裏的淚水早已經在逡巡打轉,聲音裏帶著明顯的哭腔,她把兩塊大洋捧在手心,幾乎就要湊到售票員的臉上,“姨,我把火車票弄丟了,我想補票。”


  售票員的眼睛抬都沒抬,“四等車票賣完了。”


  燕子的淚撲簌著落了下來,“那怎麽辦?我是要去上海找姑媽的……”


  售票員不為所動,“我跟你講過,火車站是認票不認人,你自己沒看緊,怪誰呢?”


  燕子和售票員僵持著,燕子不讓開位置,售票員拿不到錢,也不給她票。


  售票員似乎是見慣了這樣的事情,也不勸她,隻管右手托起腮,望著她,仿佛在等著燕子的哭戲表演結束。


  大廳裏熙熙攘攘,卻無人關心燕子,燕子愈發覺得自己淒涼,開始時還隻是小聲啜泣,沒想到後來聲響卻越來越大,越來越用力,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很快便演變成了嚎啕大哭。她還是個孩子,隻能用這樣拙劣的方式引起他人的關注。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隻能對家人奏效,在陌生人麵前往往收效甚微。


  “姑娘……”


  燕子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很寬厚的手,但力度極輕。她被拍了兩下。


  感受到了關注,她開始有意識地克製自己的哭,嚎啕大哭很快轉變成了哽咽和抽泣。燕子伸出右手,用手背擦去眼角滑落的淚痕,然後紅著雙眼,回過了頭。


  燕子的目光順著那隻搭過來的右手緩緩地看過去,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手腕上係著一副手表,目光再往上移,是露出來的白襯衫衣袖,上麵訂著兩枚黑色的紐扣,靠上的一枚,已經出現了鬆動,黑色的線頭落了出來。


  她有一股想要把扣子訂上的衝動。雖然這衝動極其不合時宜。


  她揚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她看見了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青年,二十來歲的模樣,身材挺括,臉龐輪廓分明,眉眼周正而清澈,眼神裏還看不到世俗的痕跡,燕子猜他是個剛畢業的年輕學生。


  他笑了,如同春風微拂,他再度叫住她,聲音是一種略帶磁性的沙啞,“姑娘……”


  燕子覺得,周遭所有的喧嘩都在那一刻成了寂靜無聲的襯托。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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