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德莊二十五年,六月十一,卯時一刻。
我沿著布政坊的東麵牆根躍上朱雀門上的宮牆,此時盛夏,此處又樹蔭成片,直直地撲打在牆上,我隨便找了個地方隱匿起來。城門已開,天微亮,風大作,我眯著眼朝下麵看去,或許是狂沙亂舞的原因,早朝的官員們各個都行色匆匆,一言不發。待他們走後,我屏氣凝神,提氣借城牆之力縱身一躍,騰起於空中,從朱雀門急速劃過,直衝天辰殿而去。
殿外駐守的人正抬頭打著哈欠,猛然看見我,張大的嘴巴似乎忘了合上,等反應過來才驚呼道:“踏雪無痕!”
語閉,我已破窗而入,前一刻還不忘眨眼衝那人打了個響指,隨著風聲打趣:“挺有見識啊大哥。”
外麵兩人靜止了一瞬,大概是沒料到一個賊竟然還敢和他們搭話,好半晌才回轉過來,大叫一聲:“快來人呐!”
天辰殿地處西南角,比較偏僻,此時禁衛軍並不在此處巡檢。我迅速打開機關盒取出兵符別在腰間,眼角無意間瞥見頭頂正上方的五行之術,嗤笑道,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七皇子的迷信程度也不見得亞於皇上,傳聞天辰殿是按著五行之勢建造而成,否則他也不會將兵符這般重要之物置放在此處。
心裏雖這麽想著,動作卻也絲毫不敢怠慢,門外一人手持長劍已向我刺來,我一個閃身,從窗戶飛出躍至屋簷,正欲提氣躍起,不料身後突然有人出聲:“別動!”說罷冰冷的劍身便緊緊地朝我勃頸處挨了過來,我嚇得一個哆嗦,沒敢回頭。
七皇子在我背後輕笑出聲:“葉梓汐,你倒是真敢來。”
我雖因念珪之事恨他,此刻卻也實實被嚇著了,要知道,死是一回事,疼是另外一回事。
我抿著嘴不敢出聲,生怕惹怒了他之後給我身上隨便劃兩刀子,但兵符,今天我是一定要拿走的。
他慢慢移到我前麵來,我抬眼一看,還是那副妖豔的死樣子。心道,七皇子可真是投錯胎了,他要是生為女子,那必是個禍國殃民流傳千世的主,可比做個皇子好爭聖寵多了。
我抬頭望了一望含元殿裏的輝煌,轉頭笑道:“七皇子,世人都說虎毒不食子,聽說再狠戾的老虎也會念著往日裏的血緣情分,不傷幼崽,我想著人莫不是更該如此,此生若輪回為父子兄妹,那血緣之親自然當終生不忘,不過嘛,你們天家行事卻是一向讓人大開眼界得很。”
他皺了皺眉頭,似乎是要開口反駁些什麽,卻在瞥了眼遠處宮牆後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了起來,我不明所以,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遠遠地,一道白影呼嘯而來,從東邊城門口的方向。我頓時心裏一緊,雖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但我跟七皇子都不約而同地認出來,來的人是雲起。
我已經來不及去細想雲起是怎麽得知我進宮的,隻知道此時他若單槍匹馬地闖了進來,七皇子又豈會讓他安然出宮。我心一橫,身形朝外一閃,腳尖用力點地直奔宮牆而去,七皇子因為分了一下神的緣故,並沒有攔住我,隻在離地的那一瞬間劍尖沒入了我的後背,雖說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刺痛,但也可想而知,李義雲的手中之物又豈能不是淬了劇毒的。
身後冰冷的聲音傳來:“放箭!”無數道箭雨朝我急促而來,我看到雲起立於宮牆之上,死死盯著我每一個閃身和借力的動作,向石像一樣竟是一動也不動。
我又驚又怕,急急朝他的方向而去,借方才飛奔的衝力用身體使勁兒撞了他一把,這才避免了他處在露天的高處給人當活靶子用。雲起直直被我撞到宮外的草地上,我高喝:“快走!”他這才好像突然驚醒過來。
雲起一貫身姿矯健,動作倒是行雲流水,起身一躍便趕上了我。
原本我是打算拿了兵符便直接一路往東去城門□□給雲起的,隻是現在出了意外,雲起他自己來了,我逃了一陣子之後便停住了腳步,落在一顆海棠樹幹上回頭看向雲起。
此處還算安全,七皇子的人並沒有追出來,我這才有心思細看了看他的神色,這一看,頓時不由得驚呼出聲:“嘶!”
倚在樹幹上的雲起麵色煞白,唇色鐵青。
我心下一涼,想著莫不是方才雲起被七皇子的暗箭傷到了,可我著實前前後後把他都摸了一遍也沒發現任何傷口,十分詫異,還想再摸第二遍的時候,雲起極其不溫柔地打橫將我裹了起來,朝清晏王府而去。
真是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我原本是要表達兩句我對他此番行為十分不滿,卻終究沒有了開口說話的機會,想必是毒性已從後背滲透全身,我吃力地將兵符塞進雲起懷裏,他緊緊地箍著我,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聲音有些顫抖:“別怕。”
我抬頭望著他幾盡蒼白的臉,才反應上來方才他應該是遠遠看見七皇子刺向我的背,擔心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才會生得如此神情,我想告訴他,你自己才是不要害怕,但張了張嘴實在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知道可能自己不大行了……
行至竹間居的小院,一口鮮血從心口湧出噴灑出來,暈染在雲起玄色的衣襟處,嚇得他急忙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院裏的桃花漫天飛舞,梨木茶托上還放著那個甚合時景的紫砂小盅,那是我初來長安時與雲起玩籌算贏來的。
我突然有些忘了現在是什麽季節,雲起種在院落裏的花花草草一向不分季節地胡亂生長著,從不敗落,有時候我很好奇他從哪裏弄來的這些奇奇怪怪的種子,可以年年歲歲長得這般好。
我吃力地拽了拽雲起的袖子,示意他把我放在那棵碩大無比的桃樹下,樹下埋了一壇又一壇的翁頭春,風一起酒香便四溢,我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地方。
也許是回光返照的緣故,我靠在樹根處絲毫不覺得像方才那般困頓,師父不知去了哪裏還沒有回來,雲起隻能手足無措地蹲在我跟前,一遍一遍撫著我亂糟糟的頭發,我知道他定是害怕極了,所以才一直蒼白著臉說不出話來,方才在城牆上也是這般,我嚐試著開口,聲音沙啞:“雲起。”
“嗯,我在。”
我調整了一下坐姿半躺在他懷裏,他的身上溫溫涼涼的,像春風拂過十裏桃林,很是舒服。
此時的天氣漸漸轉好,不似辰時的狂風大作,薄雲浮於空,池塘春草生,我歪著腦袋笑著看向他,胡亂掰扯:“我還沒同你撒過嬌呢。”
雲起好笑道:“那你撒一個我聽聽,看我能不能受得住美色的誘惑。”
一片桃花飄落,輕輕停在雲起的肩頭,我心頭一空,抬手輕輕替他拂去又用指腹抹了抹他的眉頭,道:“別皺眉了,你一向最會藏著心思,怎麽能皺眉叫人看去了你的情緒呢?事到如今,到了這步田地,我不能再拐彎抹角地哄著你了,雲起,你聽我說,我身體可能真的不大好了……我不太會說話本子裏那些很好聽的情話,也不覺得忘了我就一定對你是件好事情,冷暖自知,我不勸你,但你得答應我,我走以後,你還要做那個輕狂不羈,誰都不放在眼裏很不要臉很欠揍的雲起。”
他身子明顯一僵,緊緊抓住我的手抵在額頭處,我隱隱聽到難以隱忍的啜泣聲,時間像是過去了一世之久,他才眼眶濕潤著看向別處,末了倒是笑著說:“改日我帶你去春風一度裏看看真正的姑娘是如何撒嬌的,你方才那話怎麽能算是撒嬌呢?一點都不叫人心動。”
我身體有些疼,說話的力氣也很小,卻掙紮著跟著笑道:“你才是該好好學學怎麽哄姑娘芳心,平日裏淨愛說些欠揍的話,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心儀的姑娘啊……”
說罷眼淚不由得溢了出來,心髒揪得一陣一陣地疼,想起和雲起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嶺南的那個黑漆漆的山洞裏,當時燭影搖紅,年幼的我理所當然地叫雲起不要忘了我,早知結局如此……我艱難道:“雲起,我又後悔了,你還是忘了我吧,從多年前那個黑漆漆的山洞開始,都不要記得了,好不好?”
“好。”
蕭蕭江上荻花秋,做弄許多愁。半竿落日,兩行新雁,一葉扁舟。
惜分長怕君先去,直待醉時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後日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