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室無話。
就在這時,一名暗衛來報:“公子,郡主的……屍骨找到了,當時應是被衝到了鄔泠江的下遊,現已經……”
“已經什麽?”
“麵……麵目全非了。”
什麽。
我曾在一個南來北往的劍客那裏聽聞過鄔泠江,他告訴我,南人得水,謂之鄔泠,水勢湍急,暗礁險灘。當時我說,此一大奇觀也,豈不是很好玩。那人又說,入之忘川。
後來我才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他是說,一旦有人不甚落入鄔泠江,便跟入了那冥界的忘川沒什麽分別。
聽罷我再也控製不住,從雲起懷中掙脫開來,蹲坐在地上捂著胸口嚎啕大哭。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雲起你說,那麽好的一個姑娘,明明在我跟前又蹦又跳的,明明會長長久久的活下去,怎麽可以一下子就不見了……”
雲起蹲在我麵前,隻緊緊地攥著我的手。
我看著他斥道:“這麽久以來,你們明知所謀之事那麽凶險,怎麽能讓一個女子攝身其中,她雖然流著你們皇室的血,有皇室的尊嚴,可她何時經曆過這些,她整日嘴上喊著打打殺殺,實際上卻連一隻野兔都不忍心射殺!”我胡亂抹著眼淚質問道:“七皇子是什麽人,念珪心思何時能敵得過他?你到底……到底有沒有站在一個兄長的角度,去考慮她的安危?”
雲起與念珪有不可割舍的血脈親情,我明知道他心裏絕不比我好過半分,卻如此蠻不講理地責怪於他,哭鬧著衝他道:“都是你……都是你的錯……”
以前我總以生性涼薄自稱,也從不會在別人麵前露出過激的情緒來,事實上生而以來便沒什麽值得我過激的,我以為自己能刀槍不入,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記得很久以前終南山腳下有個女人死了丈夫,在渭河江畔上整整慟哭三日,我夜裏被聒噪得實在難以入睡,遂頗為不爽地纏著師父抱怨,師父說,碧落黃泉永不見,陰陽相隔生死期。
那時我不甚明白,隻覺著不見便不見了罷,何至於如此撕心裂肺。
後來,細雪染白眉目的那個初春,我來了長安。
細細想來,大概從念珪揚鞭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成了一個溫熱的俗人。
“小女子,你好眼光!”
“我爹說,我命裏五行缺土,是以我的名字有土,穿衣至少有一色為土色,吃飯要吃土雞蛋,喝水要喝土蜂蜜,屋裏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紅土黑土沙化土盆栽,我每天都聞著泥土味起床。嘿嘿,還挺好聞的。”
“梓汐你快看我,心中有道,手執一把利劍,來一招落花流水十八飛,懲惡揚善,攘除奸凶,是不是有點女中豪傑的樣子?”
“梓汐你瞧瞧,這雞走道的姿勢都與京城的雞大有不同,呐,這些阿婆長得也與京城的婆子們不一樣……真是好生有趣。”
“糟了,梓汐,我好像看上季江了……可我是立誌要做名揚天下的女俠的呀,怎麽能生出了這等小女兒家的心思,唉,這可如何是好?”
“誰要他東西,其實我就是見不慣沈秋磬那副好像神仙下凡的死樣子,真是應了她那名字,秋磬,求情,整日裏閑得生蛆,四處替別人求情祈福的,當真以為自己是活菩薩不成。背地裏心比針尖尖都細,道誰不知道她那點心思呢!”
“《世說新語》有雲,山公與嵇、阮一麵,契若金蘭。你說,這個契若金蘭究竟是什麽意思……大概是說房契就像金子和蘭花一樣有用對吧!”
契若金蘭……我多想告訴她,其實我與她,契若金蘭啊。
最後的記憶,是德莊二十五年那個雪虐風饕的湯山。狂風卷地,呼嘯而至,雲起為了逼我下山,一柄利刃直指我勃頸處,那時念珪上前欲奪他手中的劍,惡狠狠道:“醴雲起,你倒是敢!”
聽師父說,我墜崖後昏迷的那陣子,念珪快馬加鞭回了長安,不顧形勢強行闖入行宮要質問皇上,想拿走洗骨須彌,好在被雍王發現帶離宮中。
雍王說,此次西南一行是她主動請纓的。
她一直都是個耿直的姑娘,不會講道理,世事在她眼裏非黑即白,錯了就是錯了,要用一生來償還。七皇子也好,皇上也罷,她想竭盡自己的力量去證明給那些犯過錯的人看,他們真的錯了。以前她總是一言不合就教訓一頓哪位權貴家的惡霸公子,雲起說她頭腦簡單粗莽又得罪人,她不以為意,堅持認為隻要能用一炷香的武力解決的問題,就不要花半生的時間作長篇大論的孔孟之道去說教。
這樣的人活得鮮明,單純而真摯,可恰逢亂世,終究一身是傷。
天邊出現了一絲亮光,我知道今天的太陽會照樣升起,可德莊二十五年六月初七,我的的確確失去了一位人生摯友。
此後幾日,我便沒再見著雲起和雍王,聽言清說十方諸侯已幾盡長安,不出三日便會齊聚長安城下。
兵符的位置已打探妥當,我知道時事斷不會留給我黯然神傷的時間,便悄然定了後日卯時一刻進宮。昨日我花了五文錢從東市街角一個占卦的瞎子那裏得知,近日有雨,驟風,狂沙,就在後日卯時。
這真是讓我暗喜了一瞬。卯時早朝,七皇子監國,自是不可能在那個時辰分心守住天辰殿裏供著的兵符,隻要他不在,我下手便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