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在一個天氣清淺的早上,師父終於回來了。
我剛用過早膳打算按照慣例去湖心亭走一圈,不料剛出竹間居,行至院角,師父帶著一臉亢奮向我飛奔而來,邊朝我招手邊道:“快看為師給你尋來了什麽?”
我定睛一瞧,眼角抽了抽,不可思議道:“兩顆羊糞球?”
“……”師父瞬間黑了臉,扶著額頭自言自語:“上天,我怎麽能指望她認出羅厄玄元丹來?”
什麽丹?
“算了,你一向沒文化的緊,我也不求你博古通今,你隻要知道它能洗骨養氣便可,對你的身體大好!吃上一顆待半個時辰之後,便能恢複體內八成的精氣神,雖說無法消你體內毒素,但你也不至於走不了幾步路就胸悶氣短的跟快死了似的。”
我剛想說“本來就快死了”,又怕師父敲我腦袋,便恭維道:“你這藥實在是厲害,不過怎麽一共才兩顆,大概可以維持多久?”
師父果然還是敲了我的腦袋:“做人要懂得知足,這兩顆可是為師差點晚節不保……咳咳,我的意思是拚了老命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顆大概能堅持半個月餘吧。”
我耷拉著腦袋,情緒不由得低落了起來,方才師父如此道來,我竟僥幸地以為我能好起來了。
師父看出了我的心思,伸手順著發尾摸了摸我的腦袋,露出了為數不多的慈笑:“你放心,既有法子讓你過好這一月,便也會有法子讓你過好這一生,我家筠兒啊,十年,五十年,總會得償所願,長長久久的活下去。”
師父極少會正正經經的說話,但隻要他正經起來,我總是忍不住會動容。
我使勁兒仰著頭不敢眨眼,生怕眼淚冷不丁就掉下來,最近一定是快到秋天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所以我才總是動不動就想要哭。
“拿好了。”師父將藥丸遞給我,又說了一些入藥時該注意的細節,末了甚至調侃道:“吃了羅厄玄元丹,你甚至可以恢複到你輕功的鼎盛時期,到時候與為師比一比怎麽樣?”
等等,踏雪無痕的鼎盛時期嗎?我差點沒忍住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偷兵符?”還好師父正在沉迷於日後的輕功比拚,沒太在意我臉上的情緒。
還真是天助我也。
近日我專心準備著偷兵符的事,但似乎總是心神不寧,眼皮狂跳,我一度認為上天是在暗示我不要如此自不量力。
誰料想……
德莊二十五年,夏秋之際。
子夜,我聽到了一個噩耗,回想起來,那大概是我這一生中最無法承受的時刻。
那時我已經打聽到兵符的位置,正在距離朱雀門較近的布政坊外勘察有利的進宮路線,突然一個身穿鎧甲的高猛大漢行色匆匆從永安街而來,往坊內奔去,嚇得我趕緊躲進有草叢掩護的牆角跟處。此時已過子時,除了蟲鳴蛙叫聲四周一片寂靜,這是七皇子的勢力範圍,我行事萬萬要小心才是。
於是就在我打算悄無聲息地順著牆根溜走時,牆內低沉的男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識得那個聲音的主人,是禁軍統領薛直。
牆角有一個狗洞,我輕輕扒拉開周圍的雜草,將腦袋鑽進去了一大半。那個高猛大漢以一種請罪的姿勢半跪在地上,麵如死灰:“屬下罪該萬死!原本隻是要將她困住一段時間,待事成之後即刻放了她,沒料想……她竟、竟然墜江了,連屍骨都找不到……”
薛直背對著他擺了擺手,倒不似他那般臉色凝重,語氣平平道:“事情辦成了就行,區區一個手無實權的老靖王之女,那位到底是不會放在眼裏的,又何足掛齒?”
什麽!
誰……
墜江?念珪?她不是奉雍王之命接應西南三地諸侯王了嗎?
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我大腦裏一片空白,說不上悲傷或難過。一股突如其來的涼氣從腳底一下子躥到指尖,我以一種半趴半跪的奇怪又滑稽的姿勢橫亙在狗洞中間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才半是強迫半是安慰地跟自己道,雖然那人如此說,但也許是情報不準確或者弄錯人了也完全有可能,人不能總去想最壞的結局。再者說,有季江在她身邊,二人又武藝極高,定然不會出什麽差錯。
我存著僥幸的心理回到府中,直奔雲起的書房而去。屋內正在商議密事的二人似是沒料到會有人直接推門而入,聽到響動皆抬起頭來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我看了一眼坐在桌案後的雍王,一時也顧不得什麽虛禮,急急地拽著雲起的衣袖道:“念珪呢?念珪怎麽了,墜江是怎麽一回事?”
那時候我希望極了他告訴我,誰也沒有墜江,念珪還好好的,在西南之地的某個小鎮上,堅持著他爹傳述的那些奇怪理論,吃土雞蛋,或是買各種各樣的盆栽……
他們二人對視了一眼,我這才注意到雍王的臉色十分凝重,而雲起將我的手緊緊攥在他手心裏沉默不語。
後來我無數次回憶起那時的場景,仍無法確切描述那股撲麵而來的壓抑與沉悶,我感覺胸口跳動著的心髒像突然被人用力刺了一下,緊接著眼淚便止不住地從眼眶裏溢了出來,我閉著眼睛將頭抵在雲起胸前,雙手死死拽著他的衣領,雲起摩挲著我的背輕輕道:“小汐……”
有時候人之間的情感真的可以深到猝不及防,以往念珪在我跟前活蹦亂跳的時候,我隻當她是一個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偶爾還會因為她的直線思維而嫌棄她,可現如今從別人嘴裏得知她突然消失了,是那種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生命裏的消失,我這才悲傷得不知所措。
我活了十八年,去到過不少地方,所識之人千千萬,而念珪,是所有萍水相逢的人裏待我最真實的那個。
可是,怎麽會這樣子,那麽好的一個人……我突然情緒就不受控製地用力甩開雲起的手,哭著衝他大聲喊道:“為什麽……為什麽要讓她去!那麽遠的地方,你們怎麽可以把她丟到那麽遠的地方?怎麽可能會……墜江啊!雲起你告訴我,她那麽厲害,她明明會水的!”
雲起伸手將我箍在懷裏,試圖撫平我的情緒:“對,她會浮水,沒事的……別怕,不會有事的。”
我嗚咽著看著剛剛被我不小心打落在地的硯台,黑色的墨汁染滿四方帷帳,黑夜漫漫深不見底,我竭力地按壓住的內心躁動不安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