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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一場春雨,幾度清塵。


  我隱隱約約似乎嗅到了雨過天晴後的泥土味道,慢慢掙脫開了夢裏的束縛,悠悠轉醒。


  睜眼躺在榻上有些恍惚,回想今夕何夕。


  初入長安,再回嶺南,墜崖,傻子小兮……往事曆曆在目,像是過了一個輪回之久,不得真切,記憶綿長,像是著了墨彩的山水畫,在一呼一吸之間逐漸清晰可見,我原以為我會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卻未曾料到所曆會如此曲折。


  風裏暈染著一股茶香,混著梅子的氣味默然四散開來,卷簾叮鈴作響。


  一炷香後。


  我透過紫紗帷帳看向屋內與珠簾正玩得不亦樂乎的姑娘,暗暗噓出一口氣來。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於□□裸,使她抬頭朝我這邊看來,正對上我的目光,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驚呼一聲:“筠兒,你你你……你醒啦!”


  我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腦袋,隨口矯正道:“說了多少回,叫我梓汐。”說完才發現,我的聲音竟如此沙啞。


  她先是一愣,一動不動杵著,又反應過來之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倒在臥榻邊上:“嗚嗚筠兒你終於記起來啦,你不知道自打你落崖以來什麽事都不記得了,連穿衣都不會,我真是難過的要死,日日盼著你趕緊好起來,可是你變得好笨,還與豬賽跑,我……”


  “停!”我半坐起身子靠在軟枕上,清了清嗓子笑道:“我說桃子,我睡過去這麽久,又癡傻了一回,你怎麽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桃子剛擺出一副與我爭論的架勢,又見我抿了抿幹癟的嘴唇還咳了幾聲,便急哄哄地跑去桌前倒水,遞到我跟前撇著嘴道:“你真是……真是……讓人擔心死了,醒來還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說罷作勢又要哭出來,紅腫著眼睛數落我:“穆先生說的對,你就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墜崖一次,忘記所有人一次,昏睡十日再一次,穆先生說,統共這三次,哪一次是人能受得了的。”


  “……”十日?這似乎也太不可思議了,我怎麽知道話本子看多了,人生的軌跡就朝著狗血的方向揚長而去了。但嘴上還是安慰道:“你這麽一說,我真是覺得自己壞透了,不過往後的日子你們不用擔心我了,所謂禍害遺千年嘛,我要留下來好生殘害你們。”


  桃子被我逗得又哭又笑的,鼻涕泡泡都要冒出來了,又趕緊給我倒了兩杯溫水潤嗓子,我正要做出一副嫌棄的姿勢來,突然門口傳來“砰砰”物件砸地的聲音,我抬眼向外室立著一動不動的那人望去,愣了一愣,那段傻子小兮的記憶呼嘯而來。


  “哇穀主,你好厲害,讓人好生崇拜。”


  “穀主,我今日湊了好多銀兩,專門來買你手裏的話本子。”


  “穀主,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了,沒有之一!”


  “好啊好啊,我很願意幫穀主曬這些草藥。”


  “穀主,……”


  言!清!你丫的!


  如今回想起來,真恨不能隱匿到地縫裏再也不出來,奇恥大辱,簡直是奇恥大辱!

  我閉了閉眼平靜了片刻,朝那個依然站如鬆柏愣在原地的身影勾了勾手指,嘴角扯成大家閨秀的微笑弧度:“過來。”


  言清從方才的震驚當中堪堪反應過來,驚喜地向我跑來:“小筠兒,你死而複生了呀!”


  “呸,誰死了。”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起死回生啦!”


  “……”


  我定定地盯著他手上纏著的一大股閃閃發光金線抿著嘴不說話,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惶恐地朝後麵退了幾步:“等等,讓我適應一下,你現在是筠兒了,不是那個傻子小兮。”


  “嗯,你知道就好。”


  “咳,我突然想起來……”


  我打斷道:“你還有事?”


  “嗯!”


  “還是急事兒?”


  “嗯!”


  “你覺得我會不會像佛陀一樣寬恕你,然後放你走?”


  言清苦著臉隻想了一瞬,便果斷搖頭:“我覺得你會像惡鬼一樣整死我,不過看在我們曾同窗很多載的份上,希望你能手起刀落麻利點。”


  我點了點頭:“看在我們曾同窗很多載的份上,你過來,坐下聊。桃子,給言公子賜座。”


  “那什麽,我一介罪人怎麽好意思坐呢,我還是站……”


  “嗯,有道理,那你跪著吧。”


  “……”


  他一臉踩到狗屎了的神情看我,似是把心一橫:“君子不懼淫威,將生死置之度外……你說吧,想怎樣!”說罷瞄了我一眼又補充道:“但是你好好想想,你幼時欺負我的那十年,曾在我天真無邪的童年裏留下了多大的陰影,我是怎麽做的,我是不是後來與你一笑泯恩仇來著。”


  我點了點頭,覺得言清說的有幾分道理,但我也不能睜眼吃了這個啞巴虧,於是在心裏盤算了一番,打算別的事情暫時不與他計較。但是……


  “還錢。”我道。


  “那個,當時是你自願買……”


  “還錢。”


  “我又沒有逼……”


  “還錢。”


  “……”


  “我好像記著我有兩大箱子的書,都是你賣給我的……”我頓了頓,正在盤一頭亂發的手停了下來道:“不對,說賣不太確切,應該說你招搖撞騙欺淩弱小。”


  桃子原本坐在桌前靜靜地吃果子,聽了這話急忙點頭,殷勤地從床底下拖出來兩個刷著黑漆的大箱子,順便撣了撣上麵的灰塵。


  我被嗆得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又瞥了一眼箱子上貼著“絕世珍寶”的幾個大字,心道,這麽狂放不羈又醜又自信的字體還能是出自誰手。


  言清見罷尷尬地咳了兩聲,打著商量道:“你大病初醒,臉色煞白得很,要不然還是先好生歇息一番再說,左右我又跑不了……呐,再說了,當初你還是傻子小兮的時候,咱倆兒做的可是正當交易,你顛顛求著我要買的,這俗話說得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不聽他解釋還罷,如今親耳聽到言清狗嘴裏吐出“傻子”二字,我頓時一股子怒火湧上心頭,直躥腦門,不等他說完,我一把掀開被子抬手撥開卷簾,雖然很久沒下床腿有些發軟站不太穩,但還是兩三下跑到言清跟前兒拽著他的胳膊道:“桃子,快過來按住他!”


  言清似乎沒想到我這個時候會跳下床,突如其來的一係列舉動讓他愣了許久都沒有緩過神來,乖乖地將手臂置在桌案上讓桃子死死按住。


  我在屋子裏來回打量,終於找到了一把看起來還比較鋒利的剪刀,在言清手腕上來回比劃,刀光一閃,他這才突然回過神來,上躥下跳地大聲喊叫:“好漢饒命,有話好好說!本是同窗友,相相相……相煎何太急。”


  奈何桃子力氣實在太大,言清掙脫了半天未果,又耷拉著耳朵老實地坐了下來。


  我嘴角一彎,盤腿坐在桌子上,用手摸了摸他手腕上戴的金絲線鏤空鐲,高興道:“樣式真好看,我方才還說用剪刀將它剪開來著,仔細一看,嘖嘖這手藝,真是不得了啊,比起當初裝飾在雲起那身流雲錦繡外衣的腰間值太多了。”


  鏤空鐲由無數片雪花拚接而成,每一朵雪花的中央都點綴著極小的珠子,各片花瓣緊緊相扣,連接起來形成了一個環狀。我眯眼道:“不然,送給我唄?同窗一場呢。”


  言清一聽立刻炸毛,又開始扭動著手臂蠢蠢欲動,咬牙道:“不行!這是阿雪請嶺南的一個手藝人做了足足月餘才打出來的。”


  我一聽這裏頭有卿雪的功勞,估計他打死也不會給我了,心下便放棄了向他索要的念頭,但嘴上故意不依不饒道:“卿雪請人做的?那更得給我了,我倆在長安城的時候拜了姐妹的,一家人比跟你的關係親多了。”


  桃子跟著瞎樂:“對對對,我作證。”


  言清一急,作勢要張口咬我胳膊,我靈活地躲閃開來,彎著腰捧腹大笑。記得小的時候,每每我欲搶言清身上視為珍寶的物件,他便呲著牙要咬我,一晃十載春秋,現如今言清還是兒時的模樣,我也一樣,在他跟前愛笑愛鬧,這讓我不禁想起嶺南的那段舊時光。


  有時候,你真的是拿“故人”這個詞沒有一點辦法,就如同那粘牙的灶糖,承載了太多兒時的記憶,他們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裏,自此便成了我幼時全部的記憶。也許是因為以前忘記過,我第一次覺得,有記憶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我一時開心,拿著剪刀在言清左手臂跟前比劃來比劃去,時不時還發出絞動的聲音,言清磨著一口好牙時刻準備著咬我,惹得桃子扶著桌角笑得像是抽了風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簷下燕呢喃,屋內歡笑聲與怨氣聲此起彼伏,正一派祥和。


  不過這祥和的氣氛持續了沒半柱香的功夫,突然戛然而止。


  院內不遠處的滄江海棠樹下,明媚柔和的陽光裏,雲起突然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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