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前幾日我從穀主那兒買來了好些話本子,著實好看地緊,其中有一本封皮兩角已經被揉撚得化了色,顯然是很久以前的舊本子了。
那裏麵說,下落黃泉的盡頭有一處河流,名曰忘川,忘川之水,可叫人忘卻錚錚英雄意,悠悠兒女情。
看到這兒,冷不丁一片桃花葉落下來打在我鼻尖處,我不禁思索起來。
這世上邪乎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世界的某兩個地方會有兩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長著幾乎同一張臉,比如張員外家的兒子自打逛了一回青樓便從此不能人道,比如小綠天天脫發很嚴重卻從未見她變成一個禿子……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哪日夢裏,我誤入了忘川河畔,飲了那河裏的水,醒來時便忘了身前身後的許多事,順帶也忘了雲起。
雲起聽罷很是驚訝,覺得以我的想象力完全可以不用再去高價買話本子了,自己動動筆就能寫出來,我雖然也覺得自己有這樣的天賦,但關於忘記雲起一事,我始終耿耿於懷。
其實不止雲起,很多人在我的記憶中都如同一張白紙一般,幹淨得出奇,這樣的感覺令我十分不爽,總覺得像是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叫人給偷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雲起見我近日有些悶悶不樂,停下手裏的案卷琢磨了一炷香的功夫,最終決定帶我來個湯山一日遊。
湯山坐落於瞿如穀南麵,出穀口南門後有一處碧綠寒潭,潭水終年冷徹刺骨卻從不結冰,這樣的寒潭在瞿如穀裏裏外外有很多,但大多都是一些小池或水坑這樣的存在,唯有此地,是真正的一潭寒水。
雲起領著我沿潭邊小道向山上走去,雖隔著一丈的距離,但我仍然能夠感受到從潭底滲出來的寒氣朝身上招呼過來,遂緊挨著雲起,疑惑道:“這樣的溫度,又是死水,早該結冰了呀。”
雲起道:“嗯,因為它……比較固執。”
“……”那好吧。
峰回路轉,百花爭豔。
我跑在雲起前頭捉了一會兒蝴蝶,又邊倒著走跟他說話邊用腳輕搗路邊草叢中的雪滴花,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我實在是有些手腳無力,遂泱著雲起停下來休息片刻。
雲起牽著我的手頓了頓,示意我坐在一顆大石頭上,似乎有些懊惱地輕聲道:“是我不好,隻顧著你高興了,倒一時忘了你不能走太久。”
我盯著他隱隱皺起的眉頭眨了眨眼,知道他又擔心我的病了,起身墊著腳一手拽著他的衣袖,一手伸向他眉間,撫了撫道:“別皺了,瞧都留印子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你不必覺著對不住我呀,是我自己沒力氣走路。”說罷坐下來拿起水袋仰頭喝了幾口:“你怎麽總是很容易就怪自己?這可不好,穀主說了,凡事要多在別人身上找找原因。”
雲起失笑:“好,那你以後便要多在我身上找原因。”
我正要反駁說不是這個意思,一轉身卻突然發現對麵山峰上有一個偌大的山洞,像皇城的門樓那麽大,我左看右看,也沒找見一條通往山洞的路,就像是穀主愛看的《山海經》裏的奇誌怪談一樣,感覺頗為奇妙。
山洞左右峰巒疊嶂,四處皆是峭壁,可以說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接近洞口。
我暗搓搓摩拳擦掌了一番,交叉著雙臂道:“根據我的經驗,一般這種既神秘又難以到達的地方,都會埋有絕世寶藏之類的。”
雲起低頭看了我一眼,笑道:“你有什麽經驗?”
“看話本子的經驗。”
“……”
我蹲在地上,雙手托著下巴看向對麵的山洞:“有什麽法子可以過去呢,我打賭那裏麵一定有寶藏!”
身旁的雲起並未答話,我用胳膊肘戳了戳他,他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雲起,你是不是想如廁?”
他並未理會我這個不太禮貌的猜測,而是不輕不重地捏了兩下我最近有些偏圓潤的臉,似乎有些不滿,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你真的一丁點都不記得這個地方了嗎?曾經是誰信誓旦旦地說叫我一定不能忘了,如今自己卻早早地就不記得了,果真是個騙子!”
“……”我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說實話,這突如其來的孩子氣讓我十分不適應,一直以來都是他把我當孩子養著,雖說雲起一直不承認他是我爹,但他確實對我做了一個爹該做的所有事,現在他突然同我說了有些鬧脾氣的話,我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事實上,我確實不記得這個地方,更不覺得自己曾經來過,但雲起方才的模樣,卻讓我莫名地有些熟悉,說不上來在哪裏見過,腦子裏依舊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是夢裏的那些場景還是想起來什麽……想著想著,腦袋一暈,我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恢複了片刻,才穩住身子睜開眼睛來,雲起領著我向前走去。
我突然腳步一頓,瞬時目瞪口呆!
等等,我方才經曆了什麽!
剛剛我隻是稍微回想了一下這個地方我有沒有來過,緊緊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而已,怎麽等我回過神來,人就已經站在對麵山的洞口了,莫非……雲起會瞬間漂移術?
雲起看我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一邊往山洞裏走,一邊解釋:“方才對麵的景象都是幻象,其實你早已身在此洞中了。”
“哦,原來是海市蜃樓。”
“你還知道這個?”
“是啊,穀主看的書裏有說過,這跟光有關。”
“哪本書?”
“我那妖嬈的冰山小娘子。”
“……”
雲起聽罷身子一閃,還好扶住了山石壁才沒有跌倒,痛心疾首道:“你真的離他遠一點吧。”
我心道,偏不。
這洞口很大,兩麵的石壁上刻著一些看不懂的壁畫,有的人騰雲駕霧,有的人神情惡煞,太陽和月亮都被丟在了地上,石呼海嘯,火燒流雲,看上去好像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大戰。
進去之後卻是十分狹窄的羊腸小道,越往裏麵走越是光線越是昏暗,直至最後眼前一片漆黑,小道隻容得下一人穿過。
黑暗中,雲起緊緊抓著我的手掌,輕聲反複說著“莫怕”之類的話。
他不知道,有他在的時候,我大多數都是不會害怕的,因此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準備等會兒擼起袖子徒手挖寶藏。
過了一會兒,狹窄的山洞變得寬闊了起來,我們可以並排走在一起。
這時頭頂傳來雲起的聲音,低低地,卻足以讓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曾經有一個小姑娘,也這麽牽著我的手,走過這條黑不見底的小路。”
我頓了頓:“是我嗎?”
他笑道:“那時我八歲,第一次隨爹來嶺南拜訪程先生,當時年幼愛鬧,偷偷一個人上山打鳥,誤入山洞後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又餓又怕,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後來有個小姑娘找到了我,她比我小幾歲……”
我晃著他的胳膊打斷道:“是我嗎是我嗎?”
未等雲起回答,前麵似乎出現了一點亮光,我興奮地跳著跑了過去,此處比方才的狹窄通道要寬闊許多,兩麵的石壁上每隔幾步就有一處凸出來的地方,上麵燃著蠟燭。
燭光撲紅,映在雲起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我突然覺得這一幕很是熟悉,便看著他說:“雲起,你看好了,我是小兮,你可別忘了我。”
我很壞地忘記了雲起,所以要提醒一下他千萬別也跟我一樣將我也忘了,否則我們就誰也不記得誰了。
雲起與我隔著兩道燭光的距離,眼波如水:“嗯,當時那個小姑娘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紅燭向我走來,光影映滿了整個黑不見底的山洞,她拿著蠟燭放在離自己麵容很近很近的地方,同你說著一模一樣的話。她說,你看好了,我是筠兒,今日我救了你,你可別忘了我。”
果然是我。
我曾經叫雲起莫要忘了我,結果自己卻什麽都不記得了。
如今我仍然厚著臉皮說了同樣的話。
我吐了吐舌頭暗自慶幸,還好雲起沒有也將我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