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情分很多種,就拿我對雲起來說,約莫就是生出了小女兒家的情意,自打我發現自己存有這樣的心思之後,一直是又高興又擔憂的。
一日夜裏,雲起正伏在書案上閱覽書卷,我扭扭捏捏地隔著衣物戳了戳他,咕咕噥噥道:“雲起,那個……就是你喜不喜歡我啊?”
他抬頭疑惑道:“方才你說什麽?”
我一下子臉紅了起來,趕緊擺了擺手:“沒什麽事,我幫你驅蚊子呢。”
雲起笑了笑,合起書卷正對著我坐著。我看了一眼他腰身上已經快被我抽光了的金線,略略有些慚愧,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遂低著頭蹭了蹭鞋上的泥巴。
突然頭頂上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喜歡。”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雲起笑道:“喜歡小兮。”
我愣了愣,又滿是歡心地坐在了離雲起更近的地方,樂不攏嘴道:“先前我很是擔心你喜歡的人是隔壁的翠花姐,她會繡花和種田,我什麽都不會,卻沒想到你喜歡的人是我,雲起,我也喜歡你,是想做雲起妻子的那種喜歡。”
雲起一邊認真聽我說話,一邊用帕子擦掉我手上方才摳鞋的泥巴。
他吻了吻我的額頭,笑問道:“你知道妻子是用來做什麽的嗎?”
“知道呀,用來生小娃娃的。”
“……”
“穀主說,婆娘娃娃熱炕頭,是人生第一大美事。”
雲起揉了揉右鬢,道:“你以後還是跟穀主少來往些。”
我心道,那可不行……我覺得穀主是個蠻好的熱心腸的人。
平日裏我從不愛進雲起的書房,那一排一排的古木架子上都是些我看不懂的生澀書卷,但今日閑來無事,加上穀主總是教導我要賢惠能幹一些,方能不負君恩。
我想著,若是趁雲起出門不在將他的書房灑掃幹淨,那他一定要誇我賢惠了,於是擼起袖子尋了一塊灰布足足做了兩個時辰擦洗的活,末了,我卻是如何都開心不起來了。
書房的古木架子最上層擺著一個刻著流紋翠竹的箱子,灑掃的時候我不慎將其打翻在地,一開始我並未在意,直至我將散在地上的紙一張一張拾起疊好才注意到,這似乎是雲起的手劄。
於是我很不厚道地看了起來……
“程先生書信裏談及筠兒過不了兩日便來長安,我竟然連著好幾夜都失眠了……時隔多年,今日我見到那丫頭,竟是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傻裏傻氣的……”
“趁著大好春光,我問筠兒要不要去郊外春遊,她竟然說雍王去她就去,氣死我了!真是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方丈大師給筠兒取了字,曰梓汐。她跟個傻子似的笑了整個晌午,順便見誰都要說上幾句,真是太沒有見過世麵了……”
“近日筠兒總與韓千問混作一處,我頗為不爽,明明韓千問又蠢又笨不及我萬分之一聰明,她怎麽不來找我……”
“聽說沈秋磬回長安了,要不是韓千問提醒,我都顯些忘了這人是誰來著,不過筠兒似乎對她還挺上心的,明裏暗裏地打聽著,哈哈哈她該不會是吃味兒了吧……”
“雖然我爹的性子有些不同於常人,但好在筠兒還與我爹挺聊得來的,想必與我娘也能相處的很好,嗯,我甚是欣慰……”
“……”
他似乎一直都有記手劄的習慣,厚厚一遝,我越看心裏越難過。雖說我偷看雲起的東西是不對的,但是他……他怎麽能騙我呢。
他喜歡的那個姑娘,一會兒叫筠兒一會兒又叫梓汐的,我也搞不是很懂,總之他喜歡的原來不是我。
天色漸晚的時候,雲起從外頭回來了。以往他每次出門時都說與人有要事商議,我自是深信不疑,看了話本子我才知道,男人的話是不可輕易全信的。
今日他回來的稍微晚了一些,卻還是沒忘記給我煎藥的事,老天,我終於意識到,他是不是想要用藥苦死我然後與那個筠兒姑娘雙宿雙飛……
我靜靜地將他跟來跟去,好幾次欲張開口問他筠兒是誰,最後卻隻憋出來一句:“那個,少放點黃蓮行不?”
臨就寢時,雲起估摸實在是忍不住了,緩聲問道:“小兮,你是不是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我想了想,道:“嗯,你能不能再從腰間給我抽兩根金線?”
“……”
一夜無眠。
今日不用去學堂,我心有鬱結不願時時同雲起待在一處,便去穀裏找卿雪玩兒,她的院子裏曬滿了各種各樣的藥材,我隻認得白芨、三葉半夏還有味道好聞的敗醬草。我同她說了好一會兒話,正巧見穀主打小院門口經過,便高高興興地招了招手喊他進來。
他敷衍地看了眼我,又轉向卿雪溫柔道:“阿雪,穀裏有些重要的事情等著處理,今日便不陪你分撥草藥了。”
好大一個狗腿子,真是諂媚極了!這是我腦子裏很自然地蹦出來的一句話,想想又覺得這話似乎對穀主有些不敬,很是慚愧不安,遂跟卿雪告了辭準備出穀回村子裏去。
途經湖邊時,我伸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裏玩兒,此時日頭漸盛,寒潭也不似往日那般凜冽,我琢磨著要不要擼起袖子伸手進去撈幾把魚,卻見湖心亭一角穀主與一女子相向而立,風姿闊綽,正相談甚歡。
我突然一下子就變得很火大,吐掉嘴裏的狗尾巴草打算上前找穀主理論一番,方才還說有急事處理,這會兒又跟那位美人兒在亭中幽會,此前說的心悅卿雪果然都是唬人的。
我正想著如何替卿雪主持公道,卻還未踏上通往湖心亭的石子小路就被人從背後牽著手朝穀外疾步走去,這突如其來的一扯讓我不禁低呼出聲。
待我抬頭一看,才吐了吐舌頭定下心來:“雲起,你要嚇死我!哦對了,你快放開我,穀主在跟旁的女子幽會呢,我要去捉奸!”
雲起邊牽著我邊往穀外走,聽到我的話笑出聲來:“你知道捉奸是什麽意思嗎?”
我暫時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欲將手從他的手掌心掙脫出來,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腕,道:“你看錯了,那是他娘。”
“……”
“雲起,方才我真的看見了,你讓我說。”他牽著我出了瞿如穀,明明知道我走不了很多路卻一直未曾停歇,一定是怕我將此事告訴卿雪,以後穀主找起樂子來就不方便了。
穀主嘴上說卿雪千般好萬般好,卻還是要找旁的女子,雲起也是,他明明已經有那個筠兒了,卻還要假裝對我好。
越想越氣不過,我停下腳步使勁兒甩掉雲起的手,蹲在地上哭了起來:“你們男子都是如此,嘴上說愛著這個,心裏卻想著另一個,且時不時地還要再偷摸一兩個。”
雲起先是愣了一愣,又笑著喚了一聲:“小兮。”說著伸手欲拉我起身。
我一躲,委屈道:“還有你也是。那位叫筠兒的女子,我都已經知曉了,那是雲起……最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是雲起舍了性命也要……也要護之周全的人,這些子,我都知曉的。可是,可是……”我哽咽著,實在說不出話來,那些他寫在紙上的情話,連我這個外人看了都為之動容。
春色微寒,風襲過我的發,我再笨,也看得出來雲起手劄裏的那些話,還有為她作的江燈漁火的畫。
他說死生契闊,要與她成說。
可是,雲起又為什麽對我那麽好,給我束發,教我識字,還有讓我喜歡上了他……
雲起半晌未做聲,空氣安靜得讓人心慌。
我心虛偷偷瞄了一眼他,此時他也正瞧著我,嘴角噙笑,卻不知道在高興些什麽。
風有些幹冷地打在我臉上,我又委委屈屈抹了一把眼淚,雲起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方帕子,蹲下身子不太溫柔地擦拭我的臉,說道:“小兮才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是我舍了性命也要護之周全的人。”
他說的極慢,一字一句,入我心扉,亂我心智,我像著了魔般,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念著。
“你騙人。”我轉過頭背對著他。
“沒有騙人。我喜歡的那個人,姓葉名筠,字梓汐,不過後來那傻姑娘又給自己取了個傻名字。”
“什……什麽?”
“兮衣飛揚。”
我睜大眼睛看他,忘了眼淚還正在眼珠子裏打轉兒。
那天,雲起對我說了很好聽的話。
他說,筠兒是你,梓汐是你,小兮也是你,餘生歡喜,全都是你。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