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程叔眼神落在畫卷上,竟是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他自顧自地坐在石凳上,有些話似乎難以啟齒,最後深深歎出一口氣來指著畫中男子繃著臉說:“他是我的長兄,衛子忠,也是你的父親。”
他是我的長兄,衛子忠,也是你的父親。
什……什麽?
“衛家原來也是名門望族……二十年前,打從北辰宮的宸妃娘娘意圖給皇上下蠱最後葬身火海一事之後,長安城裏的衛家,就注定不可能再如日中天了,隻是我沒想到……會是以那樣的方式。當初宸妃出事之後,有人在聖上麵前參了我一本,直言下蠱之事與我逃脫不了幹係,長兄自是不信,在朝堂上力挺此事與我無關。那時他也是剛坐上將軍位子,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自然是受不得這種汙蔑,公然當著聖麵放出話來,說如若有人拿得出證據,我衛家上下由他處置,否則便閉上一張爛嘴夾起尾巴做人,聖上一看這情形,也就不再追究。直到三年後,也就是十七年前,那時你剛出生不久,連話都不會說,一道聖旨突然降下,猶如天雷打在衛家。”
“滿門抄斬。”程叔頓了頓,艱難地說道。
我前麵聽著挺平靜,聽到“滿門抄斬”這四個字的時候,突然狠狠打了個冷顫,嘴上不自覺地問道:“是因為下蠱一事的證據找到了?”
程叔點了點頭,眼眶裏有些濕潤,他偏過頭去用手遮住眼簾揉了揉眉心處,沙啞道:“那件事確實有我有關,因為宸妃拿去害皇上的蠱蟲,是從我手上拿的。”
這個我隱隱能猜到。當初回嶺南的途中偶遇烏拉拉時,便聽他說過此事,他有一位族人約莫二十年前來長安城遊曆過一番,並結識了一位知己,欣喜之下便將自己養了十幾年的蠱蟲送與那位友人,此蠱名為雙生蠱,又叫雙生咒,後來那雙生蠱竟然傳到皇宮裏麵去了,還被一位妃子利用想要加害於當今聖上。
隻是那時我沒想到,烏拉拉族人的那位知己,就是程叔,確切地說,應該是衛家衛子期。
程叔情緒有些不是很好,雙手顫抖著,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他背對著我哽咽道:“筠兒,這事兒因我而起,卻叫整個衛家陪葬,當年長兄如此信任我,你說說我……我怎能苟活了這麽多年……我……我……”
我跪坐在程叔跟前,撫上他寬厚的手掌搓了搓,一時竟不知如何言語。
說實話,過去發生過何事我一無所知,即便此刻親耳聽程叔講了也無法與他感同身受,隻能故作輕鬆安慰道:“也不能這麽說,程叔,這不是家裏還有咱們兩個麽。我們相依為命,我給您養老送終,好不好?”
須臾,見他慢慢地恢複了平靜,我拿起畫卷放在他腿上,指了指畫裏的女子:“呶,這個是不是我娘親?”他深呼出一口氣來,摸了摸我的腦袋,又點了點頭。
我心裏暖呼呼的,倒不似方才那般五味雜陳了。原來我也是有爹有娘的人啊,原來程叔……他真的是我親親的叔父啊,還是有很濃厚血緣關係的那種,跟那些七大舅的八大姑她二姨夫可不一樣。
我握了握程叔有些蒼老的雙手眼睛發亮:“程叔,你真的是我真的不能再真的親叔父嗎,我爹的親弟弟?天哪,我在這世上也是有家的人了。”
真叫人不敢相信,以前我從不知何為歸處,也最討厭人家說“落葉歸根”這四個字,但現在,我突然一下子就踏實了許多,這種感覺我說不大清楚,就像是寒天的四下之地,我光著腳走在茫茫無際的冰麵上,可突然就看到了炊煙嫋嫋幾許人家的那種踏實。
程叔問我,恨不恨他?
他做了我十七載的叔父,教我識字知理,曉世間大義,我自是一點恨意都沒有,那些舊事早已說不清楚,況且貌似下旨抄我全家的人是皇上吧,要恨也是恨皇上。我說:“程叔,你難道是話本子看多了?覺得主角該委屈地認為,她的叔父害死了自己的爹娘,然後選擇蟄伏十年,再報仇雪恨,最後仰天大笑三百聲吧。”
程叔聽罷嘴角一抽一抽的,很不好看,簡直跟畫中的我爹差遠了。
我的話倒是惹得師父哈哈大笑了一番,伸手在我額頭上彈了響亮的一記:“真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徒弟,就是非池中物。”
“那是。”
師父又得意洋洋道:“子期,我就說你早給她說了,她反倒高興,我對筠兒還是頗為了解的嘛。”
我生氣地瞪了一眼師父:“程叔為掩人耳目都改姓程了,定是不能被人發現的,你做什麽要大聲叫他的名字!”
師父今日倒是沒與我抬杠,敲打著我道:“算是有點良心,不枉你程叔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不過你想想,聖上既然知道我,沒道理不知道你程叔在哪裏,這事兒過去了這麽久,聖上自己當年做的事也不光彩,自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什麽!連你也插了一腳?”
“沒大沒小的,什麽叫連我也插一腳!”
“那個,我是說,您也參與啦?”
“我當年可是一身正氣傲骨錚錚的……哎,子期兄,你怎麽走了?”
聽見師父叫他,程叔轉過身來仍是一板一眼的樣子,但心情放鬆了許多,我猜,這些年來……他定是最不好過的那個人。如今他道出心事,一臉如釋重負,真讓人替他高興。
我仰頭朝他指了指石桌上的畫卷,笑說:“嘿嘿,你沒我爹好看。”
程叔嘴角微微揚起,明明想笑又裝作嚴肅地樣子訓斥道:“說什麽混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