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休沐日。
人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間居的院牆邊栽著的一排青竹實在是生長得極快，連枝葉也跟著茂密了幾層，我正思忖著要不要砍一棵拿到西市上去賣，這時從庭院深處的幽徑緩緩走來一白衣男子，流雲羅裳，墨發如瀑直直垂在身後，竟閑適地像個仙子。
我瞥了一眼對麵的男子，不解道：“雲起，你要成仙啊？”
雲起負手佯裝歎了口氣：“唉，你又嫉妒我……對了，有個傳聞你今日可否聽說，沈府擺宴那晚庭院裏竟然鬧鬼了？”
我搖搖頭。好可怕，還好我與念珪提前離開了。
雲起擺擺手也沒太在意，說罷越過我坐在牆院牆拐角的桃樹下獨酌。
看著雲起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前幾日沈府宴會上我與念珪作弄沈秋磬，仔細琢磨確實不太厚道，夫子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毀人因緣的事向來是要遭天譴的。我扶著下額在青竹跟前兒轉轉悠悠，實在不知道怎麽開口將此事說與雲起，真是讓人難以啟齒。其實何止是啟齒，就連啟啟念頭也深覺愧疚。正在我猶豫掙紮時，忽然院外一陣黑乎乎的風咻的一下躥到我麵前，我定睛一看，才發現此風原來是念珪。
她大笑著用手捂著肚子，不等我開口便迫不及待道：“我今個上街聽說，那日在沈府裏被咱們嚇到的那倆人慫得跟娘們兒似的，你猜怎麽著？尿褲子了！哈哈。”說罷又一手叉腰一手握劍驕傲道：“哼，那兩個……那啥之徒，總之扮鬼嚇他們算是輕的，下次再害人千萬別讓我逮到！”
“……”原來鬧鬼指的是我和念珪啊，我抿了抿嘴唇，道：“念珪，你爹知道嗎？”
“他知道了我還活得成嗎，不過無礙，這裏又沒有別人。”念珪十分自信。
“也許，你爹怕是要知道了……”我指了指桃樹下那位自飲自醉的白衣仙子。
念珪的表情瞬間跟踩到了狗屎的情形可以相睥睨，愣了好久才咬牙吐出一句：“梓汐，我可以說髒話嗎？”她方才太過於高興，一時並未發現雲起也在竹間居，這會兒後悔得恨不得將自己斬首示眾。
“……”
她悄悄地朝我挪過來，小聲道：“你說醴雲起有沒有可能沒聽到？”
我半同情半幸災樂禍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的嗓門你還不清楚嗎？
她似乎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臉上的表情像是又踩了一坨新的狗屎般，沉浸在即將被他爹家法伺候的恐懼中無法自拔。
還好此時桃子大呼小叫地出現，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公子，啊，公子在這裏呀，沈府的沈小姐求見，就在前廳咧！”她朝雲起那邊跑去，說罷又回過來晃著腦袋衝我高興道：“真叫人興奮，這還是我第一次見著海天神女！”
我拍了拍她道：“你小時候沒在老魏王府上見過她嗎？”
桃子一本正經道：“那哪能一樣，小的時候不懂事，不知道神女的蘊意，隻當她是沈府的小姐，現在一想，真是恨不得拜上三拜呢！”
“……”愚昧的普通人。
雲起輕咳一聲，起身拍了拍衣衫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土從桃樹下走過來，瞥了一眼念珪道：“沈秋磬來了，你要不要見？”
我直覺雲起知道那晚我們作弄沈秋磬的事了，心說人家這都找上門來了，雖然很慶幸我沒能有一個念珪那樣的爹，但最好也還是躲起來為上策。
可是念珪從來都不叫我不失望，一仰頭果斷道：“見！老子有什麽不敢的？”
雲起朝我一笑，邁起步子向前廳走去，桃花夭夭落在他的衣襟上。
前廳裏，坐在雕花鏤空木椅上的女子見雲起遠遠走來，起身端端莊莊地行了禮：“公子。”
雲起提手淺淺一笑，道：“不必客氣。”
二人落座寒暄了幾句，我聽著甚是無聊，便開始天馬行空地想著找相公的事，師父說得對，我的確算得上是一個老姑娘了，在嶺南這可真是一件極為丟人的事情。正想得入神，突然一道清泠婉耳的聲音傳來：“葉姑娘的眼疾可有好轉？”
念珪一聽，連忙吐出嘴裏的葡萄籽，搶先道：“好轉了好轉了，已經痊愈了。”說罷心虛地偷偷瞄了一眼雲起。
沈秋磬聽後掩麵淡然一笑，樣子好看極了。我又瞥了眼盤腿坐在凳子上的念珪，默默想著，原來這才是名門閨秀真正的模樣。
她說了好些幼年的舊事，又與雲起說起這幾年在蓬萊的奇聞異事，聽著還怪有趣的。尤其是沈秋磬竟無意中救下古國皇子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據說三年前的正月初一，沈秋磬按例要在卯時一刻上蓬萊仙島頂峰祭拜各路仙家保佑眾生，回去的路上途徑海邊，見礁石上躺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奄奄一息隻有一口氣尚在，沈秋磬作為海天神女自然義不容辭地將那個孩子救了起來，自那之後那孩子便一直跟著沈秋磬。沈秋磬見他乖巧可人，便擇一良日認其作了弟弟，近日回京自然也就將他一齊帶了回來。
原本這件事聽到這兒也沒什麽新鮮的，巧就巧在回沈府後，就在前日，沈尚書無意看到那孩子後背印著一朵湛藍色的妖姬花，心下大驚，立刻換了朝服進宮麵聖。
據說三年前古國的姬妃意外消失，連著小皇子也莫名失蹤，四國之內引起軒然大波，隻是知其細節者甚少，又好巧不巧地，沈尚書當年聽皇上談過此事一二，便對古國小皇子後背天生印有妖姬花一事略有耳聞。
聖上一琢磨，覺得那個孩子十有八九就是古國的小皇子，便命人快馬加鞭立刻將此事通報給古國。
這麽說來，數年前兩國的恩怨糾葛，如今借皇子一事必能重修於好，也算得上是美事一樁了。
我暗暗咂舌，沈秋磬果然是神女體質啊。
須臾，沈秋磬理了理衣襟準備回府，起身打笑著說道：“今日實在叨擾公子了，怕是又要被爹爹說成不知禮數。”
雲起送她出了前廳，兩人並肩站在清空下。流雲霓裳擋不住謙謙君子的模樣，他笑道：“無妨。”
那時我不大明白，為何我總是對沈秋磬喜歡不起來，直到我死之後才反應過來。
原來早在那時，映日荷花的萬裏晴空下，我便已情竇初開，喜歡上了一個叫做雲起的壞嘴巴公子。梅骨冰傘傳來一陣暗香，傘下的身影不禁唏噓，那日風和日麗，我心風雨淒淒。
沈秋磬走後，念珪泱著我給她畫最近很流行的將軍眉，我從茶盅裏撈出來兩條茶葉捏成眉毛的樣子正準備貼上去，不料沈秋磬又回來了，看著我手上的茶葉條輕輕笑道：“葉姑娘真是個妙人兒。”
所以……你是專門回來誇我的嗎？
氣氛尷尬了一瞬。
沈秋磬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點唐突，輕輕掩麵一笑，挨著我坐下道：“過幾日沈府在城外開棚施粥義診，不知葉姑娘可有興趣一同前往？”
“有有有。”將軍眉念珪點頭滿口答應。
我詭異地盯著念珪說不出話來。待沈秋磬走遠，念珪才解釋道：“我是擔心沈菩薩又與醴雲起混作一處，所以才要去盯著他們。你不要一天到晚看那些情節扭曲的話本子，盡瞎想。”
“說實話。”
“好吧，我爹說再私自出內城就打斷我的狗腿，梓汐，你一定要帶我出去！”
“……”
念珪見我點頭同意，正準備像往日一樣翻牆回家，卻被打了個照麵的雲起莫名其妙地誇了一句：“那日在沈府，做的不錯。”於是樂癲樂癲蹦蹦躂躂從正門走了。
我尷尬地想著，念珪以前翻牆是不是因為覺得自己不配走清晏王府的正門……
隻是我不太明白，雲起所說的“做的不錯”到底指的是哪件事，作弄沈秋磬，又或者是扮鬼嚇人，還是最後沒去吃宴食的事？不過這每一樁事，似乎都不是什麽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