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誓言
沈姣聞言,纖手按住胸口輕咳了兩聲,才柔柔抬起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道:“勞嬤嬤掛心了,奴已經無事。隻是聽著這院中嘈雜,想來或許是因著我久病的緣故,給眾位姐妹平添了麻煩,這才出來瞧瞧。”
郝嬤一麵在心中暗罵她這個狐媚樣子,一麵收了手中鞭子開解她道:“咱們這浣衣房不都是苦命的丫頭,誰還能沒個三災六病的?互相幫襯著罷了,哪裏會有什麽怨言。”
底下一眾女婢已經嘈雜起來,好事者斜眼晲著沈姣,猛然別頭,便送了好大一個白眼給她。
而後在人群中道:“姐妹,誰有那麽好的命去做她的姐妹可不是要笑醒了,還會在這兒漿洗衣裳?”
又有人接過口舌道:“可不是,一口一個給我們添了麻煩,卻隻字不提把自己份額的衣裳拿回去漿洗的事。真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新來的一個女婢看著,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試圖替沈姣辯解一二:“你們莫要把人心都想得這樣壞了,沈姣方才還咳嗽不停,想來身子尚未好全便趕出來吹風,隻怕是為著救山竹一命。”
山竹正是方才被郝嬤嬤打得幾乎昏死過去的那個女婢的名字。
另一個看不過眼的女婢也跳出來道:“你們有何麵目在這兒講沈姣姐姐的壞話,要不是你們使壞撤了她的被褥,又在她發汗時不許給她水喝,她又豈會一病就是小半個月?”
“怎麽,你是眼見著她攀上郝嬤嬤家,想著巴上去分口湯喝?”
先前翻白眼的女婢不屑地哼了一聲,“且不說她願不願意帶你一程,便是她願意,你也該瞅瞅自己的姿容當不當得起這福運。想來就算是太子妃娘娘開恩勾了你的罪籍去配人,也要問前院的小廝們一句要你不要吧?”
“郝嬤嬤倒說的好聽,誰沒個三災六病不過互相幫襯,可我們是帶著病也不許歇下,她一病卻流水似的藥湯往裏送,什麽活都不用幹。何曾幫襯過我們一星半點?”
“你們分明一個常常假借著病痛偷懶、一個平日就把衣裙多推給旁人漿洗,有何麵目說人真病真痛的錯處?”
兩方爭執不下時,沈姣略帶虛弱的聲音清晰傳來。
“話雖是這樣言說不錯,但到底我一病半月,多添不便與諸位姐妹。還請諸位姐妹將我份屬的衣裙分出,我自今日起,便可以同諸位一起漿洗。若來日,哪位姐妹病痛纏身,我自當先人一步承擔她那份衣衫。”
言罷,沈姣屈膝淺淺朝著院中眾人見了個禮。
郝嬤嬤怕沈姣洗壞了那雙白嫩纖細的手,惹了郝石頭不滿,便規勸道:“你如今身子尚未好全,不急在這一兩日間。”
沈姣卻反駁道:“嬤嬤好意沈姣心領。”
言罷她看向稍得了一絲喘息之機的山竹,繼續開口道:“嬤嬤,今日這番隻怕是山竹妹妹也不宜再漿洗衣裳了,不若讓她去歇著,她那份我自替她漿洗了便是。”
郝嬤嬤還欲再勸,可沈姣就一直堅持,便隻好作罷,隻囑咐她:“漿洗傷手,可仔細著些。”
沈姣應了後,趁著幾個女婢將山竹安置回房中的空閑,從自己的藥匣裏取出外敷的藥粉給山竹塗上。
而院中的女婢這邊,先前為沈姣說話的兩人,此刻臉上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尤其那個活潑的,更是得意洋洋望向適才編排沈姣的兩人:“也不知先前是誰嘴巴那麽臭。”
剛才那兩人憤憤地瞪了她一眼,回身從自己的衣裳堆中取出好大一半來攏在懷間,徑直走到山竹的位置邊上泄憤似的一丟,眼見著就壘起一座小山。
氣的那個活潑的女婢怒道:“你們這算什麽本事,有本事往後就別再一個裝病一個偷懶讓沈姐姐替你們!”
還是稍微穩重些的另一個拉了拉她的胳膊,勸她道:“別氣了,你氣壞身子就是她們得意了。這些衣裳雖多,我們也幫著沈姣洗些,就沒那麽熬人了。”
“嗯!”活潑的那個剛剛點完頭,就見沈姣換上了平日浣衣的一身裝扮走過來,忙跑上去扶她。
“青昭,你慢些慢些,別到時候我病才好,又被你撞得不能動彈兩日。”沈姣扶著自己的腰嗔道。
原來青昭本來是想著跑過去扶她一把,哪知道跑的著急了到她跟前時沒刹住腳,兩人便不輕不重撞了一下。
青昭不好意思地道歉說:“沈姐姐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想扶你來著。你可不知道剛才紅杏和翠鶯怎麽編排你呢。她們兩個一唱一和的,一個說你仗著郝嬤嬤喜歡就故意久病不起,一個說你隻會做表麵功夫說漂亮話。”
“那你是不是又跟她們鬥嘴了?”沈姣笑著點了下青昭的鼻頭。
青昭不滿地捂住自己的鼻頭拉開和沈姣的距離:“沈姐姐!我剛才還幫你說話呢,你怎麽轉過頭就欺負我?”
沈姣但笑不語。
她雖剛從上一世的絕望中解脫出來,心情明朗不起來,可一看到青昭這個小機靈鬼,就頓時覺得心情好了許多。
可惜,當初沒能給她留下隻言片語就赴了黃泉。
她眼睛往左邊一看,果然見另一個前世與她交好的女婢蘇蓉雪正安靜地立在一旁。
前世也正是她把郝石頭背信棄義、逼沈沐陽去死的消息傳給沈姣知道。
因此沈姣自是對她無盡感激。
“蘇姐姐。”沈姣甜甜地喚了一聲,緊緊拉住了她的手。
蘇蓉雪自是不知道沈姣剛經曆過一趟生死,還怪道:“往日你待我可不似這般親熱,我想你原是個冷淡的人。不想一場大病,反倒把你冷冷清清的性子給焐熱了?”
沈姣拍了拍蘇蓉雪的手背:“這小半月來,我的病勞姐姐掛心了。”
蘇蓉雪笑道:“不妨事的,我同青昭也是看不慣她們作踐你的樣子。同為浣衣房女婢,既踏不出這隔門半步,便無貴賤之分,都是一樣的人罷了。”
沈姣這才點點頭,和兩人又寒暄一陣子,才重新坐回山竹漿洗衣裳的位置,看著堆成小山似的衣衫,埋頭苦洗起來。
這一洗就直從紅日高懸洗到了暮色深沉,洗得沈姣兩臂酸痛,腰都直不起來。
同時開始漿洗的女婢們大多早已洗完回房休息,院子間便隻剩下蘇蓉雪、青昭和沈姣三人。
忽然聽得浣衣房正堂內一陣躁動之聲,沈姣才想起是到晚膳的時辰了。
“你們快去用飯,晚了隻怕是什麽都沒了。你們這些幫我洗的衣衫全還我就是,快去吧。”沈姣在粗布衣裳上擦了擦手,把兩人盆邊的衣衫盡數抱了回來。
青昭心有不忍道:“沈姐姐,那你怎麽辦?”
沈姣笑道:“你給我留個饅頭就成。”
“好,我這就去。等我吃完飯就回來幫你。”青昭聽完就拉著蘇蓉雪奔向了正堂。
沈姣看著兩人去了,才沉下心一邊漿洗衣衫,一邊聽有沒有什麽動靜。
按照沈姣前世的記憶,在雜院幹活的弟弟沈沐陽應該已經知道自己蘇醒過來的消息。
所以一定會趕來見她,她恰好可以趁此機會叮囑他離那郝石頭遠些。
果然不多時,一道清脆的竹哨聲就傳過來。
正是她和弟弟約定的見麵暗號。
沈姣四下瞧了瞧見無人注意,把手在衣裙上擦拭幹淨,才小心翼翼往浣衣房後院的牆角走。
浣衣房的後院和雜院是挨著建起來的,故而兩人約定的見麵地點就在浣衣房的後院牆角處。
等沈姣快步趕到,沈沐陽就從兩院之間的那棵銀杏樹上跳了下來。
沈姣被他這麽一嚇,險些沒了魂魄。攥著拳就往他的胳膊上錘了兩下。
捶完之後,看著弟弟生龍活虎地站在麵前,沈姣又忍不住眼裏泛起淚花。
想他十三歲前都是眾星捧月的貴公子,半點苦也沒吃過的,後來竟為了她叫人活活打到重傷不說,作為姐姐她甚至都沒法替他請一個像樣的大夫治病。
沈姣一想到這裏,心髒就像被揪住一般疼痛起來。
“阿姐,可是那郝氏又逼你嫁給郝石頭那個混賬了?我去找她說清楚!”沈沐陽看著沈姣眼泛淚花的樣子,便以為是受了郝氏的惡氣。
卷起袖子就要衝去和郝氏理論。
卻被沈姣眼疾手快的拉住,沈姣一邊抹淚一邊道:“不是的,阿陽。阿姐隻是太久沒見到你,心有所感。不關郝氏母子的事情。”
沈沐陽這才鬆開攥緊的拳頭,鄭重地看著沈姣道:“姐姐,若是郝氏再逼你,你定要和我說。如今,我雖別的不能替阿姐籌謀,可是單就教訓他們母子兩個卻是沒有問題。”
沈姣本還沉浸在對弟弟失而複得的激動中,可一聽他的言語,一顆心便驀地沉下去。
她伸手扶住時沈沐陽的肩頭,鄭重道:“阿陽,答應阿姐,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去找郝氏母子的麻煩。”
“阿姐,難道你就怕了他們一家嗎!憑他們是誰,敢打你的主意就該好好教訓!”沈沐陽複又攥起拳,砸在樹幹上,銀杏樹的葉子紛紛揚揚落下來幾片。
“跪下。”
沈沐陽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看著沈姣顫著問了一句:“阿姐你說什麽?”
“跪下!”沈姣收了先前的柔弱之態,變得分外嚴厲。
沈沐陽不可置信地跪在地上,卻把一顆腦袋仰的高高地問:“阿姐,難道你真的打算嫁給那個郝石頭不成?你忘記家裏的訓話了嗎?”
“我沒忘!但是我要你在這裏對著列祖列宗發誓,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會去招惹郝石頭。如果有違此誓言,便叫我,便叫我為人妾室受盡欺辱。”
沈姣咬著牙將後半句說完,眼淚嘩啦一聲就流下來。
跪著的沈沐陽也一下就紅了眼圈,拚命捶地道:“阿姐,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我都應你!你拿我發誓好不好,別用你自己。”
沈姣抹掉麵頰上的淚珠,催促道:“發誓,你發誓。”
沈沐陽將額頭抵在地上,豎起右手三根手指,發誓道:“我沈沐陽在此對列祖列宗發誓,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會去招惹郝石頭,若有違此誓言,便叫——便叫——”
他似乎用盡全身力氣才繼續道:“便叫阿姐為人妾室受盡欺辱。”
言罷,他整個人失掉了全部力氣似的,癱在地上,輕微的嗚咽起來。
沈姣沒忍住,將他抱入懷中,眼淚不住地往下掉:“阿陽,你記住,隻要你活著一日,我們家就還有希望。隻有你活著,才有希望。”
兩人正平複情緒之時,不遠處的雜草堆忽的傳來“啪嘰”一聲,像是什麽人踩斷了樹枝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