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無歸處全一篇
陳則是位極好說話的溫文爾雅的君子,舉朝皆知。
可那日下朝,他竟同前來同他示好說話的一位同僚出言相譏,十分不留情麵。
那位同僚不是別人,正是一向左右逢源的堂堂駙馬爺。
這左右逢源也能有一朝碰了壁,委實讓人好奇心大作,忍不住“洗耳恭聽”。
有傳言一,說是陳則眼高於頂,自視清高,瞧不起駙馬爺這等靠裙帶關係爬上來的人。
有傳言二,說是駙馬爺同陳則那狼心狗肺的爹長得極像。此番難堪,怕是受這所累。
甚者,有人說陳則心儀公主——哦,這個確實是無憑無據的了。
當時在位的不是別人,正是君臨之子君祝。而這鄧駙馬娶的卻不是君祝之妹君洛。
當年,鳳鳶國國亡,正是兵荒馬亂之時。扶風隻好將他兄妹二人托付於周吳兩名宮人。
自此,君祝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後來,問起小姨時,君怡也隻是敷衍答道,“可能是殉情了吧。”
可他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比如,小姨有時候會突然問道,“白首,要是你父母沒有你想象的那麽恩愛怎麽辦?或者……一個很像你母親卻不是你母親的人回來,你待如何?”
君祝隻是沉默不語。
言歸正傳。
當年,周吳二人待他二人視如己出。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過了一段日子,他們便將盤纏用盡了。
自小在宮裏長大的周吳二人不會做工,也賺不了幾個錢。賣了自己收藏多麽的首飾,卻也隻維持了幾天。
“這樣下去不行。”吳宮人如是道。
周宮人坐在門檻上,“陛下待你我如親人,她的骨肉,你我不能怠慢。”
吳宮人沉思良久道,“前幾日……有位大娘來找過我,說要我去做工。”
“什麽活?”
吳宮人道,“普通的針線活,你在宮裏是管陛下茶食的,這種活自然不適合你。我去看了看,還行。就是需要搬出去住,不能經常回來。”
“很遠嗎?”
“老板說了,做工時間越長賺的越多。所以,以後可能要多仰仗姐姐照顧兩位小殿下了。銀兩我會派別人幫我寄過來。”
自打那以後,吳宮人就很少露麵了。一向同她形影不離的周氏雖然悵惘,卻還是一人打著好幾份工,來維持生計。
五天過去了,吳氏寄回來了銀子。周氏打開包裹一看,粗略一掃,竟有好幾十兩!
她心生疑惑,打量著麵前的小廝,“爾從何而來?”
小廝道,“恕小的不能如實相告。”
近半月有餘,除了每次按時寄回來的銀兩,關於吳宮人,還是音訊全無。
直到那天,周氏攔住那位小廝,“我托你捎句話給她。”
……
那日下午,吳氏便急匆匆地趕回來了,一邊往屋裏走一邊道,“周姐姐,我聽說兩位小殿下病了,如今還可好——”
撩開門簾,卻見隻有周氏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屋裏子很暗,隻有一束光打在她高挺的鼻梁上。
“清媛,你終於肯見我了。”
吳宮人垂下手,門簾合攏。她單薄的身子就那麽僵立在門口。
垂眸良久,未語淚先落,她隻低聲道,“周姐姐,你不要嫌棄我……我的銀子不髒,真的。你可不要告訴小殿下他們,我怕他們嫌棄我,不肯用我的銀子。”
周氏無言。她看著吳宮人的那身還未來得及換下的裝束,再加上那銀兩,心中早已對她如今的工作猜出了幾分。
隻是啊……
周氏起身,輕輕抱住抖如篩糠的吳宮人,她說,“清媛啊……要去也該是我去。怎能讓你受這等苦楚。”
吳宮人一瞬心酸,淚如泉湧。
“周姐姐……”
後來,她們暫居的地方住不下去了。吳氏辭了那份工作,想要同周氏他們一同離開。
卻不料,變故橫生。敵軍攻破城門時,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她們就在這次動亂中徹底地失了聯係。
而如今,嫁給鄧駙馬的便是那周氏的獨女,周翊然。號明月公主。
那日,陳則審理完了為先帝陛下君臨平反的案子,進宮複命。
證詞打開,手指印下,寫著端端正正的陸吳氏三字。
“我那時雖小,但我還是記得吳宮人的。她沒有兒女,待我同傾心如親養。”陛下君祝如是說道。
陳則道,“可惜吳宮人命薄。”
“她死前可留有什麽話?”
“……有。”
“陳卿不妨直說。”
陳則雙袖籠手,突然仰頭看向頭頂上方,強忍酸澀道,“她臨死前,和臣要了一隻筆。”
“一隻筆?”
“是,一隻筆。”陳則道,“她一隻手握不住,是用兩隻手握著寫的。把吳氏改成了陸吳氏,然後說,請把她葬在靠近皇陵的山岡上。她要去守著先帝陛下。”
臨了,君祝道,“特恩準她入皇陵葬在母後墓旁吧。”
交了差,陳則正要往宮外走。卻迎麵遇見了春風得意的鄧駙馬。
說起這鄧駙馬同陳則的恩怨,卻要從上一輩說起。
彼時,鄧氏家貧,雖苦讀詩書卻因無盤纏,不得求取功名。
陳氏嫁他作婦,拿嫁妝作為他求取功名的銀兩。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臨走時,他緊緊握住陳氏的手,鄭重承諾。陳氏撫著肚子,說願意同孩子一起等。
可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三年後的一個初春,終於等回來一封休書。
彼時,陳氏的兒子見自家母親雙眸含淚,甚是疑惑,舉了袖子為她揩眼淚,“阿娘不哭……”
“恪兒……”
後來,十年寒窗苦讀。陳則做了官。
那日,下了朝。陳則回到府上,卻見母親同那鄧氏在門□□談。
“公主待你極好,你不要再負一個姑娘了。”他的母親如是說道。
鄧氏欲要再說些什麽,陳則卻握住自家母親的手,將她往身後帶了帶,“還請駙馬爺不要再羞辱家母了。”
這駙馬爺三字像是提醒了鄧氏什麽,他紅著臉道,“叨擾了。”
附《雜文怪談》:
話說有一日,有一位窮酸書生路過一處山清水秀之地,不由得詩興大發,要作一篇文章。
寫了很多次卻總覺得不是十分滿意。
忽聞石頭後有一人道,“蓋無情矣。”
“何人在此?”
那人手提一酒葫蘆,枕臥岩石道,“無名之卒耳,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書生道,“你方才說,蓋無情矣是什麽意思?是說我對山水的喜愛之情為虛假?這你可錯了。若不是喜愛,我怎會有寫詩的興致?”
那人但笑不語。
“老頭,跟你說話呢。”書生不滿地嗔道。
“興致使之然也,與情無關。”
“胡言亂語。”書生不願再理會他,卻提筆無言。
臨了憤而擱筆,轉身去尋那老人,卻是空空如也。
“老頭?”
遠遠有人回答,“萍水相逢,吾且去也。”
書生卻在他臥著的石頭上,發現了幾張紙。
是一本書的殘卷。
書名瞧不清了,隻隱約看得見作者是“赤腳大仙”。
翻開來看,卻是極零散且殘破的文。
有一名為《連理枝》的寫道,“將軍此人,慣用長矛,且以一手帕覆手……將軍有令,我方將士,不斬婦孺……如若不是戰亂,他該是高冠博帶,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有一名為《並蒂蓮》的寫道,“紅衣如火,血洗鉛華……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上窮碧落,下盡黃泉,十八地獄,九重雲霄,遍尋未果……世間最為悲哀之事是什麽?等一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永遠是多久?等到你自己也死去的那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