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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陰陽隔番外

  慕祁第一次見到楚子衿並不是在楚府,是在皇宮裏。


  那日,父皇問他,什麽是國主之位?


  慕祁想起那日下朝時,慕然之父慕寒皇叔對他說的那句,便有模有樣地學道,“那是淌著屍山血海才能抵達的位置——”


  可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父皇陛下便勃然大怒,那是慕祁記憶裏父皇陛下第一次發這麽大的火。


  他摔了手邊的空白簿子,那簿子一頭栽倒,跌跌撞撞打著旋兒,停在垂眸站立的五歲小太子腳邊。


  完了,自己肯定說錯了。父皇陛下肯定更不喜歡他了。五歲的小太子垂頭喪氣。


  “我與你母後的多年教導,難道竟是白費?”那話音裏雖有怒火,但明顯失望居多。


  “父皇——”慕祁後悔了,他說,“是我言錯,應是國為重,己為輕……”


  那是自小便被父皇母後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諄諄教導的一句話。


  “領罰。”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慕祁撿起地上的空白簿子,走到殿外跪下。盛安連忙跟上,手裏端著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今天的烈陽毒得很,盛安終是有些於心不忍,畢竟小太子也是他看著長大的,便抬起衣袖為他遮了遮太陽,卻聞得殿內陛下一句,“你也想跪?”


  盛安這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多謝盛安公公,不過不必了。”五歲的小太子仰頭對著他粲然一笑,然後便低下頭,執筆認認真真地一遍又一遍地臨摹著那句自小便爛熟於心的話。


  盛安隻好進了殿。


  終於熬過了太陽最烈的時候。下午的時候,一向深居簡出的楚雲來了,路過門口時,瞧見受罰的小太子惻隱之心“蠢蠢欲動”。


  於是,甫一進殿,後一隻腳還沒跨進殿呢,便開口道,“畢竟是你的親生兒子,即使犯了錯也不必如此重罰吧。況且你還舍不得。”


  “該罰。”


  “你不怕疼兒子的阿鳶讓你睡屋外?”


  慕容陛下終於無法再繼續淡定下去了。他連忙寫好了一封言辭懇切的認錯書,“呈給祁皇後。”


  “哎,妻奴啊。”楚雲撩開衣擺坐下,翹起二郎腿。


  慕容陛下卻得意洋洋地表示:心甘情願。


  ……


  殿外,烈陽失手打翻一池濃墨,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


  陰風陣起,小太子一邊壓著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的書本,一邊繼續寫著那句話。


  “瞧著天怕是要下雨了。我說,跪了半天了都,再跪下去,你不怕祁兒長大後恨你啊?”


  慕容陛下充耳不聞,換了個方向背對著楚雲看書。


  楚雲道,“我怎麽瞧著,你像是假公濟私呢?連自己兒子的醋都吃,老二你還要不要臉了。”


  “……”慕容道,“我何曾如此小肚雞腸?”


  楚雲卻道,“在阿鳶的事情上,你就沒大方過。”


  “……”


  默了半晌,陛下突然開口,“子衿今天是不是跟著你進宮了?”


  ……


  接到楚雲的授意後,小廝把原本在太醫院陪著楚問整理藥材的楚子衿引到水墨軒外後,便馬不停蹄地遁了。


  快下雨了。楚子衿手裏握著姑姑留給他的傘,正要隨便到處走走。卻看見了殿門前跪立的小太子。


  那是誰?

  好像在受罰。


  可是都快下雨了,他怎麽還不找個地方躲雨?

  楚子衿撐開傘,朝五歲的小太子走去。


  一滴雨水即將打落在那身影上之時,一朵紅色油紙傘悠悠盛開,輕微的聲音驚擾了正寫著字的五歲小太子。


  他停下動作,仰頭看向那位手裏握著一把紅色油紙傘,眉眼含笑的小少年。


  白衣紅傘,猶如破雪寒梅。


  白的純粹,紅的熱烈。


  “你在幹什麽?”聲如玉碎,溫如暖玉。


  還未來得及作答,那原本微微俯著身子的白衣小少年突然湊近,並蹲下身來,“你是在寫字嗎,寫什麽?”


  五歲的小太子回神,道,“國為重,己為輕。”


  楚子衿點點頭,“可是快要下雨了,你怎麽不去屋裏?”


  小太子神色落寞,“我在受罰。”


  楚子衿道,“是要把這些都寫完嗎?要不我幫你吧。”


  小太子搖搖頭,“父皇說過,自己之事需親力親為,不可假手於人。”


  楚子衿道,“那好吧。那我留在這裏陪你吧,我給你撐著傘。”


  鮮少與同齡人說話的小太子,此刻心中竟然湧上一股莫名的甜蜜,原來有人陪伴是這種感覺。如此溫暖。


  寫了會兒,小太子突然想開口問問這小少年是誰,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問,隻好拐了個彎,“你也住在宮裏嗎,以前怎麽沒見過你?”


  他當然知道這小少年不是宮裏人,隻是故意如此發問。


  楚子衿不疑有他,隻認認真真答道,“我不是宮裏人,我是跟著我爹來的。”


  小太子狀似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奧,原來是這樣。”


  過一會兒,又繼續狀似不經意地問,“你爹是誰啊?”


  楚子衿理所當然道,“我爹就是我爹啊。”


  小太子,“……”真是不開竅啊。


  鬱悶的小太子低下頭去。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抬起頭想要問出口,卻在那一片黑亮澄澈的眸子的注視下偃旗息鼓,勇氣一瞬間泄了個幹淨。


  “怎麽了?”楚子衿道。


  “……沒什麽。”小太子紅著臉答道。


  他一邊心緒不寧地寫著字,一邊忍不住想:不開竅,你倒是主動問問我的名字啊……那樣,本太子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問你的名字,然後……然後我們就可以成為朋友了。


  不開竅……你倒是問啊。


  可惜,悶葫蘆太悶,不開竅開不了竅。


  終於,金鴉西沉,小廝過來喚楚子衿走了。


  “你明天還會來嗎?”


  “不知道,這要問我爹。”


  “你爹是誰?”小太子滿懷憧憬。


  “我爹就是我爹啊,不是都跟你說過一次了。”


  小太子:“……”你這說了還不跟沒說一樣。


  於是,小太子更加鬱悶地低下頭去。


  那一天,直到楚子衿離開,小太子也沒有得知他的名字。


  第二天,小太子足足等了整整一天,可是那白衣小少年沒有來。


  ……


  直到七歲那年,楚府重逢。他終於再次遇見了那位白衣小少年。


  可是他好像不記得小太子了。不記得下雨天撐開的紅色油紙傘,也不記得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慕祁第一次如此的失落。


  ……


  那日,城樓下的白衣少年倒下去的那刻,城樓上的紅衣將軍驚慌失措,隻一瞬,便“兵荒馬亂”,“潰不成軍”。


  他守了臥在床榻上的那人整整一天。


  待那人醒來之時,他終是沒有壓製住滿心的醋意,故意屢次提及慕妍。想試探他到底是否心儀慕妍。


  可沒想到,當時的楚子衿好像也被他激怒,故意要隨著慕妍的輩分喚他“皇叔”,可是他不許。於是,他狠狠地堵住了楚子衿之口。


  不許這麽喊……


  除了我,誰也不許冠你之姓,同你嫁衣如火,同你白首與共。


  可讓他意外但更驚喜的是——


  楚子衿沒有反抗他,也就是說……楚子衿並不心儀慕妍,而是……心悅於他。


  確定了這一點後,十年的思念終於泄了閘。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如擂鼓,恨不得將眼前這個人自此便牢牢看住,誰也不許多瞧一眼。他甚至因為十年的離別而心如刀絞。


  十年……一生中能有幾個十年,可他們之間生生錯過了這十年。


  直到天即將破曉,他才終於肯消停下來。


  他一手撫著懷裏人的發,一邊聽著那人講話。


  楚子衿道,“睡著的時候,我做了個夢。”


  慕祁知曉他說的是自城樓暈倒後白日裏昏睡時做的夢,因為這一夜他一直纏著那人,那人幾乎沒合過眼。


  他聲音還有些倦懶,“然後呢?”


  他一邊用如玉手指捧起懷裏人的幾縷青絲,一邊俯首輕嗅。


  楚子衿卻沉默了會兒,須臾,他澀然開口,“……我夢見你篡了權。”


  慕祁突然心悸,他忍著聲線的顫抖,問,“然後——你做了什麽?”


  楚子衿闔上雙眼,語氣舒緩,“我啊……我什麽也沒做,我隻是一個人躲起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偷偷自盡了。”


  慕祁突然緊緊地擁住麵前的這個人,“不許,不許你離開我……”


  楚子衿低低笑了聲,“隻是個夢。”


  可慕祁突然慌了……因為楚子衿是守朝臣啊。若是他當真篡了權——那人一定會如夢中所見,懸梁自盡。


  慕祁心裏一直有個聲音重複,什麽鳳棲國鳳鳴國統統不要了,皇權愛誰要誰要,他隻要他的子衿。


  ……


  地牢內。


  “楚大人。”祁彧。


  “你帶我來此是要做什麽?”


  “也沒什麽,隻是想同楚大人一起商討一下罪犯的事情。”


  “找到凶手了——”


  “楚大人別急啊。”祁彧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日涼亭裏,除了小太子和祁兒再也沒有別人了。若說不是祁兒殺的,恐怕天下人很難買賬。”


  楚子衿沉默了。


  “可是——若是有第三個人在場,並且找到凶手便就好辦了。”


  楚子衿沉默了良久,道,“第三個人是我,所以……凶手也是我,對嗎……祁大人?”


  “楚大人果真是位明白人。”


  “我願意認罪……隻是,請大人幫我帶句話給他。”


  “什麽話?”


  “國為重,己為輕。”他死後,莫要拋下國事不顧,同赴黃泉。


  一定要不負眾望,做位人恒敬之的明君……


  “罪臣楚子衿——”


  “……認罪。”


  ……


  自楚子衿離世後,慕祁很想回楚府重遊故地一番。可又怕觸景傷情,於是便擱置了。


  登基後某日,他借著醉意入了楚府。


  無意中,他發現了一個木盒子。


  塵封了十年的秘密終於得以重見天日。


  他取出那白宣,上麵寫著“國為重,己為輕”,還附帶著一幅畫。


  畫上一位小少年跪在地上,借著椅子寫字,仰著頭看向另一個,另一個微微俯身,撐著一把紅色油紙傘。


  陳年舊事,不經意間掉落,是蒙了塵的珠寶終於擦去了灰塵。


  “十四歲的慕祁,生辰快樂呀。”


  那是……


  當時十五歲的楚子衿要送給十四歲的慕祁的生辰禮物……


  把五歲的小太子送給十四歲的慕祁。


  可惜,還沒來得及送出,便被歲月塵封了許多年。


  原來……


  那把紅色油紙傘並不是他一個人的黃粱一夢……


  而是他們兩個的……開始。


  原來……不是隻有他一個人記得……


  原來……他也還記得。


  他一直都記得。


  原來……


  緣始緣終,冥冥之中,早有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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