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陰陽隔其四
慕容仿佛知曉她要說些什麽,所以他喚了皇後……
皇後要聽陛下的……陛下沒有應允,皇後就不能自作主張……
可是,沒用……
慕容知道,那名國師絕非等閑之輩。慕容也知道,他對祁鳶的任何要求都說不出拒絕。
於是,慕容緊緊擁住了祁鳶,他忍不住全身觳觫,忍著哽咽,“別……別去……會有辦法的……會有的……你信我……就像從小到大你闖了禍都會躲到我身後那樣……這一次,能不能聽我的……算我求你了……”
祁鳶抬起手摸了摸慕容的頭,“二哥……”
幼時,祁鳶躲到慕容身後,得意洋洋地說,我二哥慕容可是文武雙全……
“慕容……”
那年,十七歲的慕容紅著臉,緊緊握住十七歲的祁鳶的手,說,你能不能不要喊我二哥了啊?
十七歲的祁鳶一愣。
十七歲的慕容繼續紅著臉,我不想隻當你的二哥……阿鳶……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十七歲的祁鳶低下頭去,輕聲喚道,慕容……
“陛下……”
確定祁鳶的心意之後,十七歲猶自青澀的少年緊緊握住祁鳶陛下的手。帶著滿腔的無畏,掀開衣擺,在楚河慕藺前跪下身來……
他認真地開口,國將不國,奸佞亂權,慕容願背負千古罵名,同阿鳶一起,守護這片山河……
那時,屋外有風灌入,一地落英繽紛吹起了祁鳶陛下的衣擺,也吹亂了祁鳶陛下的心湖,自此,她心如四月桃林芳菲,永開不敗……
“十七歲那年……”祁鳶皇後的下巴輕輕抵住那人溫暖寬厚的肩膀,輕緩開口,“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什麽?”
慕容道,“你能不能不要喊我二哥了啊?……我不想隻當你的二哥……”
祁鳶皇後點點頭,“好。”
突然,一根針插入了慕容陛下的頸項。
“對不起……”祁鳶退後,慕容陛下卻隻能僵立原地。
不……不要去啊……回來……到二哥身後……
“十七歲那年,在慕府,我說過的那句話,現在也是一樣的。對不起,慕容……”
十七歲那年,在慕府……
祁鳶陛下站在一地落英中,衣擺紛飛,青絲繞指為柔,她仰著頭看向無盡青冥,說,國為重,己為輕啊……
如今,四月芳菲不再,月暗星碎……那鮮活的美人被一彎銀光利刃咬上脖頸,鮮血四濺,一切都消於無聲……
“血!沒有受染的祁氏血脈!”那國師從城頭上飛速掠下,對被用銀針封住行動的慕容陛下視而不見,移步上前接住了那隻陡然斷了線的風箏,激動的蒼白的手指輕緩地撫上那不斷流出鮮血的頸項,十指血染成汙……
他猛地俯下身去,吸吮那不斷湧流出的血脈,那風箏拚盡全力隻說出了一句,“放……過……鳳鳴……國……”
生機源源不斷地從風箏身上過渡到那白袍身上,慕容陛下怒不能言,急火攻心,一口鮮血竟噴湧而出,隨那斷線風箏去了。
到死,他都沒能衝破銀針的束縛,無法喊出那句,“寡人是陛下,要死也該是寡人以身殉國,你是皇後,你不許去……”
黑暗裏,那豆一直發著顫的燈火終於一命嗚呼,咽了氣。
慕祁垂落下來的鬢發遮著他的神色,即使借著還算皎潔的月光也瞧不清。
祁彧躺在那龍椅上,許是覺得躺的太久了怕麻了身子,便翻了個身,繼續說道,“你父皇母後當真是伉儷情深,生同被,死同穴,也是流傳千古的一段佳話。
隻可惜,你當時十四歲便離開揚州去了封地。親王無召不得回。你那表兄慕然也是怕你奪了他的權,所以不肯讓你回揚州守孝。
也幸虧當時你沒有回來,不然,下一個遭殃的祁氏就是你了。”
慕祁靜默良久,忽然問道,“這就是舅舅一直逼我為惡的原因嗎?”想要讓他為惡,讓他身體裏的祁氏血脈受染,這樣,國師便不會再找上門,取他性命。
祁彧道,“可是你這孩子,很不聽話。我苦心孤詣教導了你十多年,竟不見絲毫成效。我苦思不得其解啊……”
慕祁冷笑一聲,“所以……你把目標轉移到了子衿身上。”
……
鳳啟一百五十九年,是慕祁要離開皇城去往封地那年。
他三月前被革去太子之位時,明明還哭的泣不成聲,說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父皇了。祁彧正要借此在十四歲的慕祁心裏種下惡火,卻在離開揚州那日,發覺慕祁臉上的不甘都煙消霧散了。祁彧大感不快。
舅侄兩人並轡而行,祁彧狀似不經意地問道,“祁兒啊,你若是還想當太子,舅舅可以跟你母後說說,讓她去你父皇麵前求求情。”
慕祁卻搖了搖頭,“不用了,舅舅。我一開始就沒想做什麽太子。況且母後因不受寵在宮裏過的也很是艱難,還是不要去勞煩母後了。被革除太子之位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不開心是因為以後很少能見到母後和子衿了。”
祁彧眯了眯眼,“子衿?醫仙——楚、楚太醫家的小公子?”
慕祁點點頭,“咦,舅舅也認得醫仙姑姑嗎?”
祁彧目視前方,臉卻紅了,一本正經的答道,“啊……略有耳聞。”
慕祁摸了摸頭,“其實舅舅你記錯啦!子衿是楚雲舅舅的兒子,醫仙姑姑還未曾婚配呢!”
祁彧又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啊?未曾婚配?為什麽?”說到這裏,祁彧突然想起了那人火冒三丈的脾氣,未曾婚配也確實有因可尋。
果然,慕祁道,“楚雲舅舅是這麽說的,我給你學學——”說著,一手抵在唇邊,輕聲咳了咳,道,“咳,那個楚問啊,你看看,你二哥三姐人家比翼雙飛,你儂我儂,你看看你哥我也抱得美人歸,哎,你的婚事——然後呢,醫仙姑姑把茶杯狠狠一摔,走出門去,說,死人醫活,活人罵死!……後邊的是罵楚雲舅舅的話,我就不學了。”
祁彧忍俊不禁,那人啊,怎麽還是這麽個脾氣……
就這樣,舅侄兩人到了封地。
本來,一直沒有國師的行蹤和消息,祁彧也漸漸放鬆了警惕。或許,那國師如今已經壽終正寢了。
直到第二年,祁鳶慕容薨世的消息傳來。
祁彧這才知道,那國師竟然還活著,而且,賊心不死,變本加厲!
於是,祁彧決定,要把自己的侄兒養成一條惡狗。
可是慕祁很不聽話。那小君子不肯穿那惡狗的假皮。祁彧很是頭疼。
雖然慕然沒有召慕祁回揚州守孝,但慕祁並未因此生憎。祁彧千方百計地慫恿,卻都是無功而返。
直到,慕然要把最愛的女兒慕妍公主嫁給楚子衿的消息傳來——
慕祁第一次發了火。祁彧這時才終於明白,他家祁兒與楚家公子關係的不尋常。
……
慕然委實不是個好皇帝。僅十年,原本歌舞升平的鳳鳴國民怨四起,戰火紛飛。
祁彧在慕祁耳邊煽風點火,“你瞧瞧你那木頭腦袋的父皇,竟把天下交給了這麽一個膿包打理。百年基業,毀於一旦……你可甘心?你父皇母後於泉下有知,可會安息?聽說那慕妍公主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楚家那位小公子想來也是位端端正正的君子,那慕妍公主與他,怎可相配?”
是啊,怎可相配……
那可是他的……他從小就遇見的,舉世無雙的,除了他誰也不可染指的……楚子衿啊。
慕妍是誰?竟也敢覬覦他的子衿?
借著撥亂反正之名,慕祁率領祁彧苦心培養數載的軍隊,殺進揚州。
一路上,他的頭腦都是熱的。不可以,山河不得旁落,子衿不可他許。
他原本就是太子——如今隻是拿回而已。
可一腔怒火,卻敗給了城樓初見那人的一身白衣。
那人如今家破,而他慕祁又做了什麽……以亂臣賊子之名,率著鐵騎踏破皇城,居心叵測……他滅了那守朝臣的國,同時也滅了自己父皇母後守護的國啊。
正是頭腦一片混亂,紅色披風迎風招展。
那人披麻戴孝,於城樓下,對著他遙遙一拜,俯首塵埃,“……浪子回頭,千金不換!”
那原本幾欲炸裂的顱腔瞬時便冷靜了許多。慕祁陛下想要退了,他萌生了退意。
一夜溫存後,楚子衿甚至許諾要陪他一同返回封地。他欣喜若狂。
雖然父皇不疼,母後不愛,但他終於還是有人要的,有人珍惜的。
祁彧以為這亂臣賊子之名已足以讓慕祁血液受染,可是沒有……因為慕祁隻是有怒火,並沒有恨。他當年殺死富紳時是懷著滿腔恨意的,可是慕祁沒有……
慕祁甚至因為楚子衿也心悅於他,而放棄了篡權奪位……
祁彧不甘心啊。他甚至哄他那天真的侄兒,“永平小太子不過八歲,若是讓他繼位,怎可穩住朝中局勢?不如你先繼位打理,待找到永平之後,再另做打算。”
所以,原本打算帶楚子衿回封地的慕祁改變主意,要登基。所以,慕祁對楚子衿說,“我隻是想當陛下玩幾天,等我那皇侄回來長大了,我就還給他了。”
後來,便是丞相接到消息,帶永平入揚州,同楚子衿見麵。
丞相的消息從何得知?若不是祁彧有意放出,揚州守衛森嚴,一個失了權勢的丞相大人如何那麽快得知,並如此順利的見到楚子衿?若不是祁彧有意暗示,慕祁又如何得知,楚子衿聲稱回府探望,是去見永平小太子?
若不是殺了小太子唯一的依靠尉丞相,如何激得起永平的求生意誌並進而轉化為滔天恨意?
……
祁彧搖頭,“祁兒啊,本來我是不想走到殺害子衿這一步的。畢竟他可是楚太醫的親侄兒。可是啊……你不乖,你如果按照我的期望,恨那小太子並殺了他,那該有多好。”
慕祁突然遍體生寒。
不要……不要再說了啊……
不要再說那個人的名字了啊……他沒死……他還好好活著呢……
騙人……
什麽“罪臣業已伏誅”……
那人清廉公正,千人敬萬人仰……怎麽會是你們口中的罪臣……
住口,全都給我住口!
“噗呲!”匕首刺開血肉的聲音響起,慕祁猛然怔住。
“祁兒啊,承認吧。你是恨舅舅的,因為舅舅殺死了你親愛的——”
“住口!住口啊!不許說!”
慕祁幾欲落荒而逃,不要啊……求求你啊……別說啊……
慕祁拚命想要掙出被祁彧緊緊攥住的手,那隻手還握著那把行凶殺人的刀……
“……子衿啊。”
慕祁猛地怔住,僵在原地。
子衿……
怎麽會是子衿呢……
明明昨夜他們還同臥一塌,輾轉溫存……
不,不會的……不會是子衿的!是誰死都不可能是子衿死!對!一定是舅舅騙人!他要去找子衿,他要去找——
他猛然掙出手,連滾帶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欲要奪門而去……
“……去哪兒啊?”祁彧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在跪伏於地的慕祁身後響起,慕祁用盡全力卻也打不開那扇門……
有沒有人啊……快來開開門……
放我出去啊……還我的子衿啊……
開開門啊……
祁彧在他身後,繼續開口,“你知道子衿為什麽會死嗎……”
怎麽會猜不到,隻是不敢想,不能去想——
慕祁雙手捂住耳朵,“住口啊!別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你快住口啊!”
“是為了你啊……我的慕祁……陛下。”那白齒紅唇一張一合,森森獠牙將慕祁連血帶骨吞吃入腹……
慕祁堵住雙耳的雙手突然顯得那麽無力。
害死了他唯一的子衿的……是他自己啊。
不可饒恕……
懊悔……不甘……
都是他這竊國賊自作自受啊……
“楚氏楚河楚雲俱以清廉公正流芳百世……可是啊,楚子衿卻是狼子野心——”
不,不是!
“心懷不軌——”
與子衿無關——
“篡權奪位——”
是他,是他啊!!!
“千古罵名——”
“啊啊啊啊啊!!!!”恨意雲集,慕祁終於崩潰。
緊接著,又是匕首咬開血肉之聲。
慕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大驚失色地看著終於釋然一笑的祁彧,他說,“祁兒,終於結束了——”
慕祁愣住,祁彧卻已因這致命一刀跌倒在地,他臉上的癲狂與陰森終於褪色,他嘴角不斷湧出鮮血,他卻全然不管,隻笑著開口,“祁兒,你做的很好……如今,祁氏一族最後的血脈也終於受染,祁氏一族終於不會再被別有居心之人利用,我祁氏一族終於可以不用再為虎作倀……”
說罷,一陣陰風破門而入,那白袍招展的國師陰沉著臉飛掠而來,徑直掠向祁彧,一把攫住他的頸項,提離地麵,“爾等螻蟻,命格卑賤,也敢壞我好事!”
祁彧隻管笑,一邊笑,一邊流著血,“你不是想要我們祁氏的血嗎?這次,給你個夠!”
說罷,祁彧的身體突然爆裂,血如暴雨淋了那白袍一身,慘叫震耳欲聾!
“該死——!!!”
恢複了幾許清明的慕祁無言看著這一幕,看著那國師淋了鮮血後,如同鐵淋了酸,頃刻間體無完膚……
那淋了血的國師恐怕連自身都難保,所以沒有來得及對慕祁痛下殺手,便逃離了。
慕祁慢慢地從癱坐變為端正的跪立,他跪伏於地,輕聲許諾,“鳳鳴國第三代陛下慕祁於今日立誓,在位之年,必將視民如子。定不負……”
定不負……
自刎以正族名的祁佑外祖……
為鳳棲國自甘身居百官之末的楚河外祖、慕藺祖父……
背負千古罵名與母後共同守護河山的父皇,為子民甘願身赴黃泉的母後……
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祁封外祖,守護他平安無恙的祁彧舅舅……
還有,為了護他一世周全,自攬殺害永平罪名的,他此生唯一的摯愛,楚子衿……
是啊……
這局早就於百年前布下,他們皆是棋子……
棋子之間血流成河,下棋之人雲淡風輕。
……
某日,玩世不恭的陛下史無前例地上了早朝。
湯溫與冷寒麵麵相覷。
“湯愛卿,冷愛卿,快上前來。”慕祁陛下十分熱絡,但怎麽瞧怎麽像隻舔著爪的狐狸。
湯溫冷寒齊齊邁出一步,戰戰兢兢。
“陛下——”
“來,跟寡人玩個遊戲——”
“這——”湯溫冷寒相視一眼,四下暗暗唏噓。
“來嘛。”
拗不過陛下,兩人隻好點點頭。
“來,先說好了,臨時反悔者付一千兩黃金,輸了的付對方九百兩黃金。”陛下微微一笑,同時活動了一下右手腕,躍躍欲試。
湯溫心疼地眉攢到一處去,“陛下啊,您身為九五之尊怎麽能老盯著臣子的腰包,拐著彎兒的坑臣子錢呢!”
冷寒一臉無語,“……”這胖子撒起嬌來真是沒誰了。
咦~一身雞皮疙瘩。
陛下坐在地上,一邊挽起寬大的衣袖,一邊道,“啊呀,還不是寡人寫那個什麽罪臣錄花了太多錢了嗎……手有點緊,身為寡人最最倚重的大臣,湯愛卿,你可不要讓寡人失望啊,借我點唄。”
湯溫癟了癟嘴,“一百兩白銀,不能再多了。”
老狐狸,還真是一毛不拔啊。
陛下活動了一下手腕,“都說了要玩遊戲嘛,湯愛卿對自己的運氣就這麽沒信心?我們猜拳,那個。還有冷愛卿,也一起來!”
湯溫冷寒是出了名的死對頭,因為府邸住在對門,曾因互相攀比不斷修繕府門。今天你添一磚,明天我加一瓦。
如果非揚州本地人氏有一日於街上,看到左右兩側各有一扇富麗堂皇的府門,如同牛糞上鑲了一層珠寶,鍍了一層金。那一定是冷府與湯府。
湯溫一聽冷寒也逃不過,不由得喜上眉梢,幸災樂禍,“呦,聽說冷寒大人的手氣可是差到極致啊。”
這兩人的關係之差,陛下自是有所耳聞。為了把兩人的錢騙過來,他故意接上湯溫的話頭,說道,“啊,冷愛卿的手氣不如湯愛卿的好啊?那——”說著,故意摸著脖子裝作一副無辜的樣子。
他要是說冷寒手氣不好,說不準冷寒就借機不玩這個遊戲了。可他說的卻是“不如湯愛卿”,冷寒能依?
服誰都行,服湯溫?做夢!
一向寡言卻毒舌的冷寒大人道,“好不好,比一比不就知道了。”
湯溫拉了拉衣袖,“來啊,誰怕誰啊。”
好了,魚不僅咬了鉤,還把鉤一口吞進了腹。
湯溫冷寒相視俱是不屑一顧的冷笑,雙目相接處擦燃爭強好勝的電石火光。
正要摩拳擦掌,好好大顯身手一番,卻不料,那狐狸陛下的耳朵立起,尾巴搖的歡快——
“來來來,先說好啊,寡人出石頭,誰不出剪刀寡人罰他十年俸祿!”
湯溫:“……”
冷寒:“……”
靠,趕鴨子上架,強買強賣呀!
……
正是傍晚,天空將金鴉之卵賣給了地麵,地麵用籮筐收起那卵時卻毛手毛腳,磕壞了那卵棲身的殼,蛋白混著蛋黃四溢洇開了一團。
丞相府中,那人被一身金黃浸染了白衣,白簪束發,去了那覆麵的白紗,粘著二八胡須。
如玉手指銜著茶盞送至唇畔,淺飲一口。
未幾,有一人捧著一摞奏折上前,“啟稟大人,這是需要署以丞相之名的奏折。”
聲如玉碎,“放著吧。”
茶盞擱下,那人麵如三月桃李,正是楚問。
晚風輕搖,吹亂了她手邊的一封信,署名是祁彧。
那上麵,寫著一位亂臣賊子的原本計劃,詳細而又周密。
可是,卻沒有付諸實際。
因為另一封信。
不知前因後果的十四歲少年恨了慕容陛下,整整十八年。
他知曉自己父親犯下滔天罪行,卻不知伯父自刎以正族名。
他明了鳳棲國更名換姓鳳鳴國,卻不明慕容一片赤誠丹心,隻當狼子野心篡權奪位。
直至,八歲的永平死在慕祁懷裏那天的到來。
慕容陛下留下的信,被祁彧找到了。
十八年的錯恨終於敲下落音。
於是浪子回頭,千金不換。
鐵騎踏破昔日國都,確實懷揣不軌之心,欲要取而代之,變換風雲,改朝換代……
因為,鳳鳴國起初名鳳棲國,這皇室原本姓祁不姓慕。
他祁彧不甘……甚至一度遷怒於祁鳶——
千裏江山,怎可拱手相讓?
竊國之賊,怎可委身屈嫁?
這怒火燒灼了整整十八年。在得知祁氏一族血脈為他人利用後,因滔天怨懟助燃,理智終於發了昏,被衝破牢籠的複仇之狼一口撲殺!
為何短短一夕之間,他便能雲集千軍萬馬,且個個都是精兵良將,一聲令下,直搗皇城?
因為祁彧暗中籌劃了十八年,自得知祁氏血脈為他人栽贓嫁禍之後,想要奪回皇權的野心便再也壓製不住了。
所以,他暗中煽動大臣上書,言慕祁有祁氏血脈,恐難勝任太子之位……
所以,為了保住慕祁性命,慕容夫婦忍痛割愛,將其太子之位革除,著他即日啟程,遠赴封地。
這時,祁封自告奮勇,承擔下看護慕祁的責任。
一切,如此順理成章。
本來,就差一步,這亂臣賊子就真的要篡權奪位了。
可是……慕容夫婦親筆留下的那封信……
是那封信,救了一位浪子,讓他於懸崖處勒了馬。
那信上,如此書:
“祁兒啊,不要怪罪父皇母後。因為祁氏血脈,你外祖自刎,你母後不得不退位,父皇隻能忍痛革除你太子之位。”
看到這裏時,祁彧還滿是冷笑,因為他覺得他的阿姊實在是太傻了……竟然還沒有發覺……自己一族全為受冤而死……
可看到後麵,祁彧的冷笑一寸一寸僵住,碎裂成齏粉。
不可能……阿姊怎麽會知道的……就連他都是機緣巧合之下察覺不對,找到那國師留下的殘存卷宗才知曉……不可能啊……
可上麵明明白白寫著,看口吻似是祁鳶之筆——
“雖然如此,可是你不要因為自己身上有祁氏血脈而感到難過。我們祁氏一族不是禍國亂民的血脈。我們是被奸人所害,為人所利用。所以,你應該為自己身上有祁氏血脈而感到驕傲。”
不……
說謊……
明明就是說謊!
若是早已知曉自己一族蒙冤受屈,怎可能毫無怨懟——
祁彧愣住了。
祁氏一族素以什麽為譽?祁氏一族皆君子啊。
不,什麽君子……傻子,真傻!
一族人都被屠戮殆盡了,憑什麽不恨啊!
自己被迫退位交出皇權,憑什麽不怨啊!
祁鳶……我的好阿姊,你憑什麽不怨……憑什麽不恨啊……
祁彧感覺自己如今的嘴臉是那麽的醜陋,可怖至極。
是他心胸狹隘,把穿在身上的惡狗假皮穿的太久,以至於忘記了,曾經奄奄一息告訴自己要把君子好生養護的小君子……
“祁兒啊。自小你父皇是對你嚴厲了些,可是你不要心存怨恨。你知不知道,你父皇為了鳳鳴國,甘願背負千古罵名。
所以,父皇母後去後,無論這天下之主是誰,都請你守護好這片山河。
有太多人為了它拋頭顱灑熱血,可是萬骨會枯,熱血會冷。如果沒有前仆後繼的後繼者灑下熱血,再好的山河都要遜色。
若戰火永熄,盛世安康,自是父皇母後期待之景。若山河飄搖,國將不保,請你代替我們繼續守護。
也許很難有再見的機會了,但請記得,父皇母後永遠都會守護祁兒。祁兒,是我們兩個人此生最大的財富。
國為重,己為輕。”
……
永平番外
“撿起來。”夜深人靜中,九鸞金殿裏冷漠的聲音冷冽如九尺寒冰,常年不化,越固越堅。
“父皇……我……手疼……”八歲的永平雙眼噙淚,右手上血洞遍布,鮮血沿著手腕一路滑下,濺落在地上那布滿倒刺的木棍上。
慕然卻冷著臉,“你皇叔的千軍萬馬不日就要到揚州了。你如此怯懦,如何能與他匹敵。我若離世,你如何能挑起大梁。”
“父皇……”
“永平,你父皇不是個好皇帝。但他已經盡力了,可他還是把國家治理得一團糟。你說,他是不是特別失敗?”慕然蹲下身來,與永平平視。
永平認真地搖了搖頭,“父皇再怎麽昏庸也是父皇。”
那麽認真,卻又有些答非所問。
慕然愣了一下,繼而笑道,一手撫上永平的肩膀,一手指著那龍椅,“永平,你看啊。那是淌著屍山血海才能抵達的位置,你不想坐也不行,這是你與生俱來的責任。你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你要做到的,比其他小孩子要多的多。”
……
可是,永平死去那天,腦海裏閃過的那個念頭,想寫下來卻因來不及告訴皇叔而抹掉的那句話是——
不是啊……那個位置從來就不是生來便與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化鉤……
有才且賢者居之。
不能勝任者,自當退而讓賢。
皇叔說得才對……我們雖為皇室,但卻同承一脈。
作者有話要說:“棋子之間血流成河,下棋之人雲淡風輕。”引自江南先生的《龍族》,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