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陰陽隔其一 (1)
盛安是宮裏的老人,經曆了三朝。
今日,是陛下慕祁登基的日子。盛安穿著官服,垂手恭立在大殿前,等著陛下慕祁前來。
等了很久,就在盛安以為陛下不會前來,大典將要誤時舉行時,一身華服的陛下,出現在了宮門口。
“跪——”立在門口的內侍如是說道,一眾大臣無不頂禮膜拜,齊聲呼,“恭迎陛下聖安。”
陛下踩著白玉石路,朝大殿走來。
盛安直了直身子,悄悄打理了一下衣襟後,就安安靜靜地在殿前等陛下慕祁前來。
希望不要出什麽幺蛾子。
盛安默默在心底禱告。
這位慕祁陛下,絕對是他們鳳鳴國開國以來最為乖張的陛下,無人能出其右。
有什麽佐證嗎?
早朝從來不上,你問為什麽?起不來。
晚餐從來不吃,你問為什麽?想睡覺。
這都還是小事。要講起這位陛下做的荒唐事,可真是罄竹難書。
盛安在心底暗暗腹誹,就保持現在這個狀態繼續下去就好,各位路過的神仙佛祖保佑……
突然,慕祁陛下停下了。他止在第一階台階前,把邁出去的一隻腳又漫不經心地又收了回來。
盛安心裏咯噔一下……祖宗……您別鬧……
卻見慕祁陛下隻是伸出手掩住口鼻,貌似是……打了個哈欠。
盛安,“……”心髒有些難以言說的激動,幾欲破膛而出。
一步兩步三步……慕祁陛下安安分分地走到了盛安麵前。
盛安正想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卻在見到陛下懷裏的物件後大驚失色。
“陛下,這不吉利——”話未說出口,便被陛下隨手扯過的殿前柱子上的紅色紗幔塞住了口。
“廢話忒多。”陛下神色有些沉鬱。
盛安乖巧地點點頭,欲哭無淚地三令五申,“老奴曉得了,老奴不會再多嘴了……”
慕祁抱著懷裏的牌位,說,“盛安公公可要快些,寡人還要回去畫畫。”
盛安,“……”不理朝政您還有理了?
有賊心腹誹沒有賊膽說。盛安硬著頭皮,刪繁就簡地把大典壓縮了近一個時辰。
末了,盛安用衣袖擦擦冷汗,輕籲出一口氣。
慕祁陛下抱著牌位揚長而去。
第二日,《罪臣錄》編寫團隊早早地便候在了慕祁陛下的住所前,預備等到日上三竿,這位祖宗才會起床。
可等了左右不過半個時辰,便有內侍過來告知,要他們前去陛下的水墨軒,說是陛下已經在那裏候著了。
眾人心想:敢情今天出的太陽是昨個兒忘了走的月亮冒名頂替的?
到了水墨軒後,眾人隻見陛下端坐在桌後,雙眸看著桌上,譴責道,“你們來的也太遲了,不知道早起一會兒床嗎?”
眾人:“……”全國上下最沒有資格說這話的人就是您了。
心裏這麽想,嘴上卻得連聲附和“是是是”。
“行了,過來吧。”
眾人湊上前去,陛下分配完工作後,眾人的反應千奇百怪,很是精彩。
一個道,“多大的版?長十五米?”
又一個道,“誇,褒獎?不是罪臣錄嗎?”
……
眾人總結了一下,陛下的要求無外乎是這樣:
說是罪臣錄,記得不過是一個人。說是譴責,實際上是不僅要誇出花來,還要誇得世上絕無僅有。
寫書排版?大錯特錯。要把內容寫到最上乘的絹帛上,做成紗幔,掛在床上,柱子上……掛滿整個屋子……還要應和著陛下做的金貴的畫……
把他們殺了吧,越快越好。
待水墨軒修繕好後,陛下索性便將住所搬到了水墨軒。
正是午時,盛安帶著一名內侍送來了奏折——十份。
因為陛下說過,奏折太多會惹得他不快。於是在盛安的精挑細選,大臣們言簡意賅的集思廣益,丞相的任勞任怨下,陛下每天隻處理十份奏折。
盛安立於水墨軒前,內心是十分崩潰的。
瞧瞧,這好好的一個禦書房教這祖宗隨心所欲一通亂改改成什麽了。
寫著詩句繪著畫像的上等絹帛如絲似涓,仿雲若霧,橫看豎看,俯看仰看,哪兒哪兒都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歪風邪氣。
從頭到腳打理了一番行頭,盛安吊了吊嗓子,清了清音,一詠三歎道,“奴盛安,拜見陛下。”
沒人理。
盛安心跳如擂鼓,戰戰兢兢地欲要繼續“三令五申”一番——
“奴盛安,拜——”
一卷竹簡在殿門咿呀作響中掙脫飛躍而出,惡狠狠地敲中了盛安的額頭,惹得他重心不穩跌了一個實打實的後仰,左右忙不迭攙住他,盛安劫後餘生地一手撫膺略顯急促地呼吸了一番,一手手忙腳亂地把頭頂的帽子整理好。
做好這一切後,他連忙直起身來,可衣擺些許的淩亂還未來得及著手拂去,又一卷竹簡便朝著他左腳邊硬生生地砸了過來。他單腳一躍跳起躲開,八卷竹簡卻密不透風地接踵而至。劈裏啪啦,砸了他一身,簡直是避無可避。
得,每天的必修課罷了。盛安麻木在原地,一臉苦大仇深,生無可戀地把一身行頭打理好。
“河堤潰決,還堵,那衝了壩的洪水是都跑到他腦子裏去了嗎?他是豬嗎?”
“修建百尺塔——嗬,他是白癡嗎?不知道摘星樓是禍亂鳳鳶國的亡國之物嗎?”
“選美,充盈後宮……我可真是謝謝他老人家。國之禍亂燃眉之急都能置若罔聞,隻一心為寡人終身大事著想。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給我拿著這些,滾!”
盛安垂手恭立,在心裏默默腹誹著,把祖宗陛下最後一句話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遍後,深深歎了一口氣。
每日的摔竹簡,破口大罵奪命三連問本就是家常便飯。習慣便好。
乖巧地把一地竹簡收拾好,盛安退了下去。
十卷竹簡,砸的可真疼。盛安不由得又暗暗慶幸,幸好祖宗陛下隻批十份,要是多了……嘶,他這一身老骨頭,還真經不住砸。
“湯大人,冷大人。”迎麵走來兩位大人,一位身著大紅色官服,名湯溫,一位身襲幽藍色官服,喚冷寒。
“盛安公公。”兩位大人如是道,“陛下可起了?”
盛安道,“剛發了一通火呢。現下怕是煩的要命,預備睡個回籠覺呢。”
盛安籠著手,心道:哼,一個豬大人,一個白癡大人。還敢往槍口上撞?活膩歪了吧。就該讓他們這些國之蛀蟲多來這裏,挨挨罵,受受打。
把兩位大人的竹簡給了他們之後,盛安便走了。
湯溫,冷寒笑著目送他離開,卻在打開竹簡之時氣的火冒三丈——
隻見湯溫的竹簡上,未圈未改,隻用朱砂在末尾處,好不隨意地畫了一隻鼻孔朝天,呆頭呆腦的——豬。
冷寒的竹簡上,則畫了一個大腹便便,幾欲撐死的人。
冷寒蹙眉道,“這是何意?”
湯溫冷哼道,“何意?你自己看不出來嗎?我的,是諷我為豬。你的,是白癡!”
冷寒道,“白癡?我怎麽沒瞧出來?”
湯溫白了他一眼,朝外走去,邊走邊道,“吃成了大腹便便,卻整天無所事事。可不是白吃了嗎。”
待兩人遠行之後,一隻玉手這才悄悄地從掀開一角的紗幔中縮了回去。
屋子裏的陛下回到另一邊,打開側門。這邊的門與正門是不同的,這邊連著後花園的假山,鮮少有人走動。因為先帝陛下將此設為禁地。殊不知,這裏是當今陛下的世外桃源。
說來也委實稀奇,這山雖是假山,可這眼泉卻是活的,直通向宮外的——楚府。
不過現下這泉也無甚用處了,因為楚府的主人役了,就算循著這泉眼一路而去,在身為目的地的終點也見不到想見的人了。
陛下手裏抱著一個牌位,正是他登基大典上抱著的那個,上麵篆刻著:皇侄永平之位。
陛下一手拎著酒壇上鮮紅的穗子,絲毫不分輕重緩急地往嘴裏灌酒,直到嗆咳住才猛地止住,一薄緋紅爬上了頸項,蔓延到了白如瓷玉的臉上,終於掩住了幾分不該有的蒼白。
他咳完後,忽然將視線轉向了殿內——床邊上,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抱著入睡的另一個牌位,在薄如蟬翼的紗幔的掩映之下,多了幾分虛無縹緲。
抓不住啊……陛下想道。
陛下睫羽顫抖,甫一闔上,那人的音容笑貌仿佛便能呈現在眼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是年幼時,他們在竹林裏,搖頭晃腦背著夫子教的詩文。
“餘音繞梁,三日不絕!”這是年少時,一人端坐撫琴,一人飲酒高歌。
忽地,畫麵一轉,似有無限悲鳴之音——
“浪子回頭,千金不換……”這是一年前,一人立於城樓,一人俯首塵埃。
手裏的紅穗子驀然被捏緊,骨節處的幾分蒼白顯出主人的戰栗與無措。
那人的話音猶自顫抖重複回蕩著——
“浪子回頭,千金不換……”
可是……陛下戰栗著閉上眼睛,我如今回不了頭了。
人們都說,醉一晌貪歡。
自那人去後,陛下時時噩夢纏身,那人卻鮮少入夢。陛下到不是畏懼噩夢,隻是醒來之時,總忍不住這麽想——可是因我登基做了陛下,他泉下有知,所以他不願意見我,不願意入我之夢?
那個人是清廉正直的千人仰萬人敬的守朝臣,而他卻是狼子野心的名不正言不順的竊國賊。
所以——那人不見他,不喜他,也是理所應當,合情合理。
因愁悶借酒澆愁的陛下偶然發現——自己喝醉之時,竟能夢見那人。
所以,他總是努力讓自己醉過去,並努力著睡得久一點,再久一點。或許,能再多看那人幾眼。
慕祁被送到楚府的時候,還隻有七歲。
他雖身為皇後之子,是為嫡係一脈。但舉國上下皆知,祁皇後不受寵,所以慕祁隻會更不受寵。
作為一位不受寵的太子爺,慕祁站在楚府院子裏時,既沒有身為皇嗣的自恃高貴之念,也沒有一身隻有經過父母溺愛才會帶著的驕橫之態。
他隻是竭力壓製住內心因陌生油然而生的緊張,略顯局促不安地悄悄回首,看向將自己送來的內侍。可是內侍隻是乖順地垂著頭,不發一言。
他無從安放的手下意識地悄然捏緊了衣服。
楚府當時的主人,是楚雲,當時陛下雖然頗為倚重,關係卻不好——至少大多數人是這樣認為的,一位位不高權不重的文官。他是楚子衿的父親。
慕祁立在院內等候楚雲時,足足等了半個時辰。見到慕祁後,楚雲也沒有應有的禮節或者過多的寒暄——即使是對著當時的陛下他亦是如此。
楚雲隻是雙手負於身後,靜立在屋簷之下,帶些審視地打量著“初出茅廬”的小太子爺。
慕祁心道,不能給母後丟臉。便故作鎮定自若地回視,可這一臉的“故作深沉”卻在見到那名少年時陡然露出了破綻。
是楚子衿,八歲的楚子衿。
“你便是太子殿下嗎?”一顆小腦袋從楚雲偉岸的身影後探出,不過剛剛及腰部的身高,卻破有幾分“人小鬼大”的意味。
慕祁偽裝的鎮靜因為楚子衿的突然出現,撕裂開了一個小口,蔓延而出無數細小裂紋。
楚雲依舊不吭聲。
楚子衿仰著頭,拉了拉自家父親的衣擺,道,“父親……”
楚雲垂下眼簾,輕輕拍了拍楚子衿的腦袋,像是說:去吧。
終於得到父親的準許的楚子衿,臉上綻開一個開懷的笑容,噔噔噔跑下台階,興衝衝地停在慕祁的麵前。在慕祁錯愕的注視下,拉起慕祁的一隻手,“你好,我是楚子衿。初次見麵,以後要多多關照。”
慕祁怔住沒吭聲,視線僵在楚子衿握住自己的手上——從小到大,除了母後,就連父皇也不曾與他如此親昵。
見慕祁一直不說話,楚子衿感到奇怪地撓了撓頭,“你——”
慕祁的視線落在楚子衿黑亮的一雙明眸上。
“是不是……有疾?”
慕祁疑惑地歪了歪頭,像是在說:啊?但麵上卻沒有過多表情。
楚子衿伸出另一隻手,卻是摸向了慕祁的鬢發,動作無端多了幾分憐憫之意。
他一邊輕柔地摸著慕祁的頭,一邊滿懷歉疚的說道,“對不起啊……不知道你有啞疾。”
慕祁無言良久,吐納了幾番濁氣後,伸出未被楚子衿握住的那隻右手,握住楚子衿在自己頭上撫摸的手,輕聲歎了口氣,無奈道,“……我不是啞巴。”我隻是……不知如何開口而已。
楚子衿薄薄的臉紅了淺淺一層,像是飛來一抹煙霞,稱著他雪白的膚色格外明豔。
自此,慕祁收獲了人生之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有朋友的感覺真好,這是慕祁對楚子衿的第一印象。
一個活潑的小男孩不闖禍安安分分聽話,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兩個活潑的小男孩湊在一起規規矩矩,便更是癡心妄想了。
慕祁入住楚府的第一天,還挺安分守己。畢竟初來乍到,又是身為不受寵的太子爺被父皇寄居在水火不相容的大臣家裏。怎麽著,也得做做聽話的表麵功夫。
可是不到一個月,那羊皮便穿不住了。原本裹挾在假羊皮之下的狼尾巴露了出來,整天搖啊搖,搖一下一個壞水便就汩汩源源不斷地冒了出來。
第一個壞水,落在了教書的夫子身上。
年逾古稀的夫子身子骨還算硬朗,隻是有一點,他怕癩□□。這是慕祁偶爾得知的。
得知後,便迫不及待地要付諸實踐,驗收實際情況如何。
結果可想而知,夫子因受驚過度扭到了腰,差點摔斷了腿。對著太子爺,楚雲自是氣不能打,厭不能罵,但楚子衿卻沒有那麽幸運了。
“小小年紀不學好,你給我跪下!”嚴厲的嗬斥聲中,楚子衿跪立院中,肩背挺直。
“是我錯了,父親。”楚子衿滿心後悔,“夫子如今……可還好?”
楚雲怒發衝冠,聞言憤而振袖,側身斜乜過來,“托你和太子爺的福,差點沒駕鶴西去,早登極樂之府。”
楚子衿垂下頭,“我沒想過要傷害夫子……父親,你罰我吧。”
“罰當然要罰——”
“罰我吧。”楚雲的話音驀地被打斷,慕祁走到院中,掀開衣擺跪於楚子衿身側,“主意是我出的,癩——”想了想,此時說出那物什實屬不雅,便囁嚅著換了個說辭,“……那嚇到夫子的物什也是我捉的。跟子衿沒有關係,要罰也是該罰我。”
楚雲陰陽怪氣道,“堂堂太子爺怎可受我管束——”
慕祁卻道,“舅舅自然可以管束子祁。”
楚雲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什麽舅舅,別亂喊!”
楚子衿慢慢地張大了嘴巴,“難道父親竟不姓楚麽——”
楚雲被傻兒子氣的橫眉倒豎,“你爹祖上祖祖代代都姓楚,跟他們皇家沒什麽關係!”
慕祁在一旁補充解釋道,“舅舅是我母後的結拜大哥。所以,慕祁稱楚大人為舅舅,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楚雲黑著臉不吭聲。
楚子衿恍然大悟,“那我豈不是就是你的表哥了——”
卻不料慕祁竟然黑了臉,“什麽表哥,你不是我表哥。”
楚子衿卻沒注意到慕祁的別扭,開心地一把拉住慕祁的手,“我是庚子年十一月初一生的,你比我晚一年。我自然是你的表哥。”
慕祁垂眸看著楚子衿握住自己的手,略微用力地反握回去,小聲咕噥道,“那我也不要讓你做我表哥……”
自那天以後,作為舅舅的楚雲——雖然不是親的,對待慕祁徹底沒了章法。
如若犯了什麽錯,慕祁總是把手背到身後,委屈地蹙一蹙眉,脆生生喊道,“舅舅,你罰我吧。都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打我吧,我不會喊疼的。就是苦了母後——不知道母後會不會疼……”
為此,楚雲曾多次上書,要求陛下把太子爺接回宮裏,可無一例外地都被駁回了。楚雲氣的橫眉倒豎,磨牙霍霍。
輕輕一晃便是七載。
十四歲的慕祁提著一壺桃花釀,沿著早就擺好的梯子爬上了屋簷。
這是整個楚府最低矮的一間屋子,位於後院,在這裏並不能看見外麵多少景色,卻能遠遠看見皇城的一角。因為皇城是城裏最高的,無論在哪兒,都總能被看到。
飛簷鬥拱的林宇之間,藏著慕祁最懷念的親人。
“子衿。”
聞言,端坐於屋簷之上執卷而看的白衣男子的視線,略微離開了書卷一會兒,光華流轉的桃花眼一掃,便攬盡了滿天星色。
深更半夜為什麽拿著書卷坐在屋簷上看?還不是因為慕祁非把他死拖硬拽,連哄帶騙給拐來的。
瓦礫在慕祁的腳下琤琤而鳴,響在寂靜無聲的夜裏,平添了幾分格格不入。
楚子衿合卷,望向來人,“你若是再晚來一會兒,我這雙眼隻怕就要瞎了。”
慕祁伸出一隻手撓了撓頭。
楚子衿放下手中的螢火蟲,白如脂玉的手指靈巧地解開錦囊,裏麵的光點瞬時一湧而出,轉眼便“一哄而散”。
“明日我再為你抓一些螢火蟲——”
“明日?我明日不來了,要來你自己來。”
慕祁蔫了下去,拉了拉楚子衿的衣袖,“表哥——”
楚子衿神色有些鬆動。
慕祁繼續道,“我想我母後——”
“……那,隻明日一次。往後我就不來了。”楚子衿說完,還頗為嚴肅地點了點頭,“往後真的不來了。”
慕祁點點頭,心想:你昨天也是這麽說的。
但慕祁是心胸寬廣之人,不會與楚子衿這等口是心非,心口不一的人計較。他獻寶似的把一壇桃花釀捧在手裏,遞到楚子衿的麵前,“要不要嚐嚐這個?”
楚子衿湊近之後嗅了嗅,又猛然退開,道,“酒?”
慕祁笑嘻嘻地點點頭。
楚子衿把頭別過去,“要是讓我爹知道了,他肯定——”
一黑影閃過,止住了楚子衿的話音。待楚子衿反應過來之後,他已經被慕祁用酒壇塞住了口,咕咚一聲,一口酒下了肚。
楚子衿黑了臉。
可接下來,黑了臉的卻成了慕祁,以及睡了半宿被吵起的楚雲。
楚子衿這人,沒酒量沒酒品也就算了,最氣人的是他自己竟然不知曉,半壇酒下了肚,慕祁依舊能談笑風生,卻在楚子衿的眼前晃出了無數□□。
這場鬧劇一直折騰到楚雲被吵醒,氣衝衝地潑了楚子衿一身涼水這才止住。
楚雲的頭發亂的很,豎著一縷,直愣愣的,這讓他訓斥的話少了幾分應有的威嚴。
好在楚子衿大難臨頭笑不出來,慕祁定力十足壓製住了笑意。
“你們兩個,一起跪!”雞飛狗跳的一番玩笑終於落了幕。
楚子衿垂著頭不吭聲。
慕祁卻撞了撞他的肩膀,“子衿。”
“嗯?”楚子衿望向他。
慕祁卻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謝謝你陪我喝酒。”
楚子衿道,“你生辰不應該是明日?”他都準備好明日要送給慕祁的禮物了。
慕祁道,“不了。明日不過了,我把生辰改到了今日。我想今天過。”
楚子衿道,“生辰也能改?”
慕祁道,“隻改十四歲的這一個嘛。明天,我就要去我的封地了,跟我舅舅一起。我的親舅舅。”
楚子衿張了張嘴,但沒吭聲,又閉上了嘴巴。
慕祁拉住他的一隻手,“我不是太子了,我也長大了,所以我便不能長久地留在皇城了。”
楚子衿垂著頭,深沉的夜色掩住了他的神色,他隻應了一聲,便不再多言。
慕祁吐出一口氣,努力讓氛圍輕鬆一點,“我這一去,來去便也就沒那麽自由了。親王無召不得入皇城,所以,可能就不會有再見的機會了。所以這個十四歲的生日,我想讓你陪我一起過。”
楚子衿默了半晌,“抱歉,我沒準備禮物……”他左手裏的木盒子被暗暗捏緊。
慕祁道,“你才是我人生唯一的大禮。給我什麽我都不會換的。”
再見之時,已是物是人非,天地已改。
慕祁的母後祁皇後去了,慕祁沒有回來,因為沒有收到回來的旨令。
慕祁的父皇鳳棲帝去了,慕祁沒有回來,因為沒有收到回來的旨令。
慕祁的皇兄鳳璟帝去了,慕祁卻回來了,但他沒有收到回來的旨令。
鐵騎踏破皇城之時,城樓之上,立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年郎,披堅執銳,端的是誰與爭鋒。
“帶兵入城的是哪個,哪個安陽王?”楚子衿的父親前幾日剛剛故去,家破了。如今鳳璟帝薨了,城門破了,國亡了。一朝一夕間,天地之色已改,但令楚子衿最為寒心的是,卻是故人之心好像已不複如初。
楚子衿顫抖著問出那句話,卻並不需要一個答案。因為無論是誰來回答這個問題,答案都是一樣的:除了先帝之弟慕祁,還能是哪個安陽王?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路行來,盡是哀鴻遍野。
楚子衿停下了。他披麻戴孝,麵色蒼白地停在城門前,極緩慢且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城樓上那位威風凜凜,紅色披風招展的安陽王。
一紅一白,一個立於城頭,一個俯首塵埃。
楚子衿跪立,雙手交疊行禮,低下的頭緊緊貼在地麵之上的雙手上,他竭力壓製住聲音的顫抖,“……浪子回頭,千金不換!”
他既沒有按規矩尊尊敬敬喚一聲安陽王,也沒有按情分合情合理喊一聲子祁。
好像有什麽東西如鴻溝般橫亙在他們二人之間,怎麽也跨不過去。
是銀河,他卻沒有鵲橋相助,不能與那人相會。
他們之間,隔了整整十年。
十年一麵未見,書信一封未通。
那人的相貌與年少之時相差已甚遠,舊時情分也理該不複如初。
可一貫鐵麵無私的楚子衿如今卻覺得很難過。那種難過的感覺說不上來。十年間,由一開始的日夜難寐到後來的習以為常,就連楚子衿也覺得,那人早已隨過去而埋葬。就算有一朝能有幸重見天日,也掀不起絲毫波瀾。最多不過浮起淡淡的一圈漣漪。
可是,不是的。如今的這種感受在楚子衿心裏警鈴大作,幾欲響遏行雲。就像一顆幹涸了許久的種子深埋多年,借一朝毫無預兆的洪水漫灌破土而出,直插雲霄。於這遮天蔽日的陰翳之下,楚子衿被迫沉溺在洪水之底載沉載浮,無能為力地看著那洪水在陰翳之下冷凝成冰。而他,隻能沉在水底,冰封於洶湧的洪水之中。
喘不過氣,卻又無處可遁。他無法逃出生天。
故人重逢,都是這樣感受嗎?還是——楚子衿怔住了。那個念頭他不敢深想。因為大逆不道。
一跪一立,僵持良久。
僵局是因什麽而打破的呢?因為家事國事的雙重打擊,連日來茶飯不思的楚子衿暈倒了,城樓上那人修煉多年才偽裝出的一副鎮定模樣才頓時露出了馬腳。
待楚子衿蘇醒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被安置在了水墨軒——這是皇儲與陛下才能使用的書房。
他甫一醒轉,神智還未得幾許清明,便聞得一聲,“醒了?”
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麽情緒。
但楚子衿卻已猜到了是誰,他突然想再多睡一會兒,因為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那個人。
那人卻喚他,“過來,有件好東西想讓你瞧瞧。”
楚子衿知道自己無法裝睡對其置之不理,便掀開被子下了床。
待視線落在那人身上時,又不免有些慶幸:還好與記憶裏的差別不是很大,眉眼還是當初的眉眼。不過更英挺了些。
視線再一轉,那絲欣慰的笑卻僵在了臉上——
是龍袍。
慕祁的手流連忘返地依偎在泛著泠泠冷光的龍袍上,楚子衿再次望向那人的眉眼時,又不禁生出了幾分悵然:裏麵的眼神終究是不一樣了,陌生得讓他無所適從。
“好看嗎?”慕祁問,臉上卻不帶著笑。至少楚子衿認為,那種玩世不恭的,又帶著些不明意味的諷笑,稱不上笑。
楚子衿不答,隻是掩眸看著地麵。
“你性子這般無趣,慕妍竟也能傾心於你?”
又是一句無頭無腦沒什麽情緒的話。
楚子衿還是不答,保持著沉默。
“你喜不喜歡慕妍?”沉默良久,慕祁再次開口。
楚子衿不理。
“如果不是先帝陛下猝然早逝,也許楚大人就成了先帝陛下的乘龍快婿,當朝的駙馬爺,我的——侄女婿了吧。”說這話時,終於有一絲惱火露出了蛛絲馬跡,昏暗的殿內,僅剩的一豆燈火猶自發著顫。
“你到底想說什麽?”楚子衿抬起眸來,“皇——”
叔字還未吐出口,那人忽然欺身過來,以最直接簡單的方式堵住了楚子衿之口。
良久,兩人才慢慢分開。
楚子衿說,“慕祁,你瘋了……”
慕祁的大半張臉都掩在黑暗裏,他說,“我想,我大抵是真的瘋了——”
說罷,便又俯身而至。
一晌貪歡。
翌日,楚子衿醒來之時,慕祁已經不在房間裏了。
映著初生的日暈投影於窗紙上的盛安,萬分恭敬地抬手輕敲了一下門,喚道,“大人,可起了?”
楚子衿視線掃過房間,回想起昨日一夜的荒唐,頗有些懊惱,沒有應聲。
盛安也不惱,繼續說道,“安陽王差老奴為大人洗漱更衣,然後前往椒房殿。”
椒房殿,那是皇後的住處。
楚子衿正想開口,卻發覺自己的嗓子啞了,因著不想讓別人聽出什麽端倪,便一手捏著喉嚨,道,“放在門口,我自己來。”
盛安高高興興地按照吩咐退了下去。楚子衿磨蹭了半天才穿好衣服出來。不過走路姿勢卻有些怪怪的,仿佛是腿有些疼,邁不開步子。
到了椒房殿以後,慕祁便屏退了眾人。
他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拉楚子衿的手,楚子衿卻避開了,並頗有幾分惱怒地瞪著他。
慕祁道,“我們更為親密的事都做盡了,握一下手又怎麽了。”
無恥之徒,楚子衿想。
雖然這麽想,但當慕祁第二次伸過手來之時,楚子衿卻是乖乖的沒有反抗。
慕祁眉間的緊張這才煙消雲散。
在椒房殿後院中一路穿花拂柳,慕祁都一直拉著楚子衿的手。走的路多了,且慕祁不知抽了什麽瘋走個不停,楚子衿便有些吃不消了。
疼,疼得要命。
走著走著,楚子衿慢慢地停了下來。
慕祁忽然被人用手拉了拉。
他轉過身來,卻見楚子衿麵色蒼白地欲要蹲下身去。
後來,太醫為楚子衿診脈開方時,屢次用責怪的眼神看向慕祁。太醫不是別人,正是楚雲的姐姐楚問。
“你下手也太不知輕重了些。子衿身子弱,你就這般折騰?”
楚子衿紅了臉,埋頭進了被子。
慕祁垂著頭,“是我之錯。”
楚問道,“凡是與你有關之事,我們子衿就沒討要到什麽好處。”
這句話說得當真是不客氣極了。但幸好,慕祁並沒有動怒,隻是乖巧地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受著訓斥。
這一幕讓楚子衿想到了以前,他們兩個人在楚府一起長大的時候,當闖了禍的時候,父親要發怒之時,慕祁也是這般乖乖聽訓的模樣。隻是時過境遷,訓斥的人由當年的楚雲換成了如今的楚問。
慕祁告訴他,當一個人要訓斥你的時候,如果那人是你要尊敬的人或是長輩,一定千萬不要和他頂嘴,硬碰硬更是自討苦吃。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全盤接受。倒不是一昧認同對方一怒之下的“侃侃而談”或“大發牢騷”,而是堅守自己的原則,選擇性地聽一些,忘一些。
所以——楚子衿心底的一方冰湖一瞬消融,無論是父親還是姑姑都是慕祁眼裏值得尊敬的人嗎?
楚子衿又忍不住想,這個自三歲被封為太子開始,就不遺餘力地練習不動聲色的人,一直堅持至今的原則是什麽,選擇性聽的東西是哪些,遺忘的又是哪些?
一連十日,皇城裏都太平的有些不像話。
直到第十一日,楚子衿被一眾重臣邀到金鑾殿,官服衣擺一起一落,跨過那門檻之時,才恍然發覺:所謂暴風雨前的寧靜。所謂事事過於如常必有妖。
那人立於大殿深處,因為逆著光神色瞧不太清,但神色無疑閃爍著歡愉之態。
楚子衿竭力壓下惴惴不安的胡思亂想,舉起雙手於麵前持平,恭恭敬敬施了一禮。
“下官拜見安陽王。”字字擲地有聲。
一旁諂媚的湯溫大人眯著眼笑,溫和道,“錯啦。不是安陽王,是陛下……”
楚子衿驀地捏緊了腰間係著的白布條,家已亡,國之將破……
那人始終背對著他,一言不發。楚子衿卻從這沉默中,讀出了默認許可的意味。
盛安公公捧著一道聖旨——暫時還不能稱之為聖旨,因為沒有蓋印,喜氣洋洋地走到楚子衿麵前,道,“請楚大人落印。”
落印?楚子衿才終於恍惚記起了自己的職責所在,他將視線從那寫滿了冠冕堂皇的絹帛上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