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麵對秦玨的答案,溫玉茫然無措地戳在原地,喉嚨幹澀發緊,躲閃的目光無法固定落點,努力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先送我回家吧。”
腦海中頻頻閃現這幾日相處的記憶片段,心裏太亂了,思緒難以集中,溫玉的狀態有些糟糕,他下意識選擇了逃避,他不想影響秦玨的心情。
後視鏡裏燈火燦爛的世界正逐漸遠去,是怎麽離開遊樂園的,溫玉記不清了,坐進車內的刹那,疲憊感很快占據身體,令他困倦不堪。
夜深了,杏藜園小區黑洞洞的,僅大門前亮著兩盞起不到任何作用的照明燈。車停道旁,溫玉沒動,秦玨無聲地熄滅引擎,彎曲左臂架在窗沿上,虛握拳頭支著額角,安靜地等。
路燈照下一束昏黃,溫玉轉頭,麵前是張不算陌生的臉,但與記憶中的完全不同。光影交錯間,他閉上眼起伏胸膛舒一口氣,忽然覺得與現實有種微妙的剝離感,一時竟不知應該說些什麽。
好在,秦玨先開了口。
“已經很晚了。”秦玨道,“回去吧,早點休息。”
溫玉呆滯地目視前方,整個人像一團理不順的亂麻,無數紛雜的情緒朝他湧來,攪得他心慌。
有關秦玨的身份,他想勇敢地問出口,可還是在張嘴的那一刻,被眼睛看見的事實堵在了喉間,怎麽都難以相信。
夜色朦朧,溫玉垂眸推門下車,隔著風擋與秦玨目光交匯,用眼神道別,往家的方向緩步走去。
他需要時間消化秦玨的話,獨自冷靜思考,他不會信任別人口中的答案,是與不是隻能由他自己去做判斷。
回到熟悉的地方,置身安逸的氛圍裏,溫玉才終於歸攏思緒,認真回憶今晚以及這幾天發生的一切。
他坐在花壇邊的長椅上,拿著秦玨投籃贏得的小海豹掛墜,一遍遍捋順它柔軟的毛,開始陷入沉思。
起霧了,星星的光輝被掩蓋,溫玉摁亮手機,盯著屏保中衝他開心做鬼臉的裴澤,指尖輕觸他的笑容,盡管隔著屏幕,也能感受到他的溫度。
邁進單元門,溫玉一步一級踏上樓梯,腳下的路彎彎繞繞,他走得很不踏實。快要接近家門的時候,溫玉停在最後一段台階前,抬頭仰望站在高處的人,突然感到一種離奇的荒誕。
隔著濃重的灰暗,溫玉撞上霍嵐的視線,聽見他說:“你回來了啊。”
溫玉沒接話,低頭看著眼前的樓梯一級級走向霍嵐,經過他身邊,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霍嵐一把握住他手腕,焦慮地問:“溫玉,你怎麽了?”
“有點累。”溫玉繼續將門擰開,抬手找到燈光的開關,換好鞋對霍嵐道,“我去睡覺了。”
他的神情平淡,態度冷陌,背影像在逃離什麽,霍嵐內心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緊張地說:“那我在客廳守著你,有事叫我。”
掩合的臥室門框出一個獨立的空間,世界倏然清靜,溫玉背靠門板盯著地麵停頓良久,走到矮幾前拿起兩本厚厚的相冊,轉移到床上一頁頁翻開。
裴澤走了一年了,對溫玉來講,無論這個人是生是死,他的樣貌永遠深刻於心,彼此靈魂交融,他們早已不再是孤立的個體。
各種各樣的神情映入眼簾,每一種都是裴澤,溫玉此刻本能地排斥躥進腦海中秦玨的容貌,他不願讓裴澤變得不再是裴澤。
身體的“感受”由視覺、聽覺、觸覺帶來,視覺最為直觀,它可以輕易操控接收者的心情,並迅速固定對某個人的印象,隨著接觸和交往的時間層層加深。
所以對於兩個相愛的人而言,要比朋友乃至親人,更難適應視覺上產生的衝擊和變化。
兩個人“像”是一回事,若真的“是”同一個人,溫玉需要顛覆的東西太多了。
不是的,溫玉嘴唇微動,下意識默念,秦玨不會是裴澤。
可是……
他把視線挪向門口,蹙眉疑惑,當初為什麽能很快辨出霍嵐不是裴澤,是依據的什麽?溫玉仔細回想從見麵第一天秦玨帶給他的所有感受,與裴澤相似到分明就是同一個人,怎麽卻不敢認了呢?
相冊翻到接近末尾的部分,其中的一張照片,溫玉右臉整片泛紅,迎著寒冬的陽光沒心沒肺地笑著,傻得天真爛漫。他定了定神,放空的大腦突然閃回去年在月冬公園滑雪橇,自己蠢到磕傷臉的畫麵,那時他是這樣問裴澤的。
“假如我真的破相了,變得不好看了,你還會喜歡我嗎?”
心髒陡地一悸,溫玉記得裴澤的回答是:“不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依然會不減昨日地去愛你。”
他明明就在身邊。
溫玉滯住呼吸,恍然間,秦玨的身影正慢慢替代裴澤的模樣開始占據記憶。
如果視覺會影響真實的判斷,溫玉抬起頭,麵朝窗戶閉上眼睛,將相冊攬進懷中,用心去感受與秦玨的每一次相處——
想見你不是因為默契,而是我們早就認識,即便換了皮囊,依然彼此吸引。
最愛喝的酒是櫻桃白蘭地,不可能單靠唇上殘留的味道分辨出來,而是秦玨原本就熟知溫玉所有的喜好。
十一點半到的家,現在才要睡覺嗎?
秦玨之所以會這麽問,是因為他們以前的生活作息極少熬夜到淩晨。
“服務員,麻煩給支叉子。”
並非是觀察力太過縝密,願意縱容溫玉陋習的自始至終隻有那一個人。
宇輝大廈的地址根本無需查詢,溫玉工作的地方曾是秦玨生活的三點一線,必不可少。
投籃時獨有的小動作,絕不可能是兩個人撞了相同的習慣。
秦玨說,他每一年都會到月冬公園去看紫羅蘭花田。
“你這麽漂亮,我還以為你是學藝術的呢。”
“你這麽漂亮,我當你是隔壁藝術院校的學生呢。”
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總有一種久別的溫柔。
“我們的第一次見麵,不是意外。”
五指向掌心微微蜷縮,溫玉睜開泛紅的眼睛,一模一樣的嗓音在耳邊輕聲念道:“玉玨的玨。”
他抱住腦袋加深呼吸,這時才真正理解那句話的含義:“你沒有背叛他。”
月夜沉寂,清風撩動窗簾,溫玉撫摸著相冊封皮,努力平複過快的心率,喃喃自語:“真的是你。”
他不再存有任何懷疑和猶豫,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拉開屋門,不與霍嵐對視一眼,急躁地繞過沙發奔向客廳門前。
“都快三點了,你要去哪兒?”先前種種不好的預感還是避無可避地得到了應證,霍嵐慌張地跟上去,“我送你。”
“不用了。”溫玉潦草答話,隻來得及把手機揣兜,匆忙地一塌糊塗。
“溫玉。”霍嵐立刻捉住他的手,語氣充滿懇求,“你才剛回來,這麽快又要走嗎?”
溫玉右手摁下門把,垂著眼,沒有回頭:“霍嵐,我得去找他。”
一句話,瞬間讓霍嵐跌落走投無路的境地,心髒狠狠一顫,手上的握力猝然加重,他無助地低聲請求:“你可不可以……別丟下我。”
打開的門隨即撞合,霍嵐撥正溫玉肩膀,迫使他看向自己的臉:“答應我。”
溫玉偏頭說:“讓開。”
霍嵐被溫玉從未有過的冷漠決絕激出了怒意,沉聲質問道:“你還記得曾經對我承諾過什麽嗎?”
如果可以的話,溫玉不願與這張臉對峙,他忍下複雜的情緒,一字一句對霍嵐說:“我不想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
霍嵐驚詫地僵住表情,掌下的力道鬆動半分,溫玉後退一步抿著唇角望了他一眼,傷害霍嵐並非他的本意,隻是他現在沒有心思顧及眼前。
大門敞開,溫玉迅速邁下樓梯,經過拐角時他還是抬起頭,看見霍嵐孤零零地低沉腦袋靜默在門邊,受傷的神情一目了然。
他雙手插兜一動不動,麵色慘白地盯著一處虛空發呆。
溫玉著急忙慌地跑出杏藜園小區,淩晨三點的馬路上空空蕩蕩,四周霧氣彌漫,快要下雨了。
過去的一年,溫玉的生活如同浸泡在高濃度的酒精裏,浮浮沉沉,渾渾噩噩,半醉半醒。這時正巧有一輛出租向這邊駛來,溫玉歪身坐進後排,車門關閉,一顆雨滴擦著窗玻璃滑出一道晶瑩的細線。
但是現在,腳下的路終於又有了方向。
溫玉對司機道:“財經大學後門的Jazz酒吧。”
如果是他的話,溫玉想,他一定會等在一個能被自己輕易找到的地方,期待著重逢。
城市在濃墨似的夜色中安然沉睡,抵達目的地,溫玉從車上邁下來,穿過絲絲瀝瀝的雨幕,站到浮著一層暖光的玻璃門前,落勻呼吸,抬手輕輕將它推開。
溫玉一眼望見秦玨。
鋼琴聲緩緩流淌,秦玨凝視著早已見底的空酒杯,指間夾煙,正盯得出神。
身側多了一個人,他起初並沒有在意,直到調酒師把手裏的那杯櫻桃白蘭地朝他旁邊遞去,秦玨這才漫不經心地轉過頭,耳畔倏然變得安靜。
調酒師察覺到溫玉的情緒,敏銳地發現或許和秦玨有關,於是麻溜兒地滾去鄰桌幫忙,把這一方空間留給他們兩個人。
酒吧深處的隱秘一角,溫玉與秦玨並肩而坐,誰也沒有先開口。視線偏移,溫玉瞥見秦玨左手無名指根處有一道尚淺的印痕,鼻腔猛地泛酸,為了避免在公眾場合失態,他飛快咬住嘴唇,用疼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秦玨悄悄歎一口氣,伸過去手捏住溫玉下巴,不敢太施力,拇指輕柔地蹭了蹭他的唇瓣:“鬆開。”
溫玉緊擰眉心,默不作聲。
“溫玉。”秦玨加重語氣,“聽話。”
溫玉緩慢張開嘴巴,垂下眼睫,囈語般呢喃:“你以前不是這麽叫我的。”
不舍地收回手,秦玨把剩餘的半根煙碾滅,心下翻湧得厲害,有些東西就快要失去控製。沒過多久,手機亮起,他解鎖屏幕點開溫玉發來的信息,然後將目光挪向身旁。
“最後一句是什麽。”溫玉避開秦玨的視線,死死地捏住酒杯,指尖泛白,“告訴我。”
當你聽見風聲,看見太陽,感受春暖,聞見花開……這是裴澤離別前寫給溫玉的一段話,隨著一束鮮豔耀眼的玫瑰花,一直深埋在他心裏。
看著溫玉拿手背抹掉眼角的淚,鼻尖兒紅紅的,秦玨難受地說:“不哭了。”
手腕忽然被一股蠻力攥住,溫玉轉身朝向秦玨,低頭藏起自己哭紅的眼睛,肩膀細微發顫,他不停地重複:“是你吧。”
秦玨雙腕被他牢牢壓製,難以動彈,致使他無法擁抱溫玉。溫玉向前傾了傾身子,腦袋輕輕撞在秦玨胸口,隱隱的,帶著哭腔念道:“裴澤,是你吧。”
腕骨處的力道消失,裴澤卻不敢動了,他不清楚自己下一步應該做些什麽,才不會顯得莽撞和突兀。
外表依舊沉穩,內心早已潰不成軍。
許久過後,裴澤克製地壓低眉骨,正想親吻溫玉的頭發,沒料到溫玉竟會抬起臉,張開雙臂迎向自己,眼神深情炙熱。下一秒,細瘦的雙臂環住裴澤脖頸,觸感、氣味、體溫,他們重新擁有了彼此執著的一切,裴澤紅著眼,摟緊溫玉的身體,心疼地喚:“小玉。”
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溫玉在裴澤耳邊輕聲嗚咽:“我好想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卷《浮遊》·完—
感謝閱讀。
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