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九天了。
裴澤仰躺在床麵,空洞的眼神凝視著單調的天花板,若不是胸膛還有一點微乎其微的起伏,看起來倒更像是個死人。
他的身體很安靜,但皮囊之下,各種情緒混雜一團,洶湧地,在他心口橫衝直撞。
擔憂,焦慮,恐懼,絕望,這些心情從萌生到擴散,再到此刻被走投無路的無力感無限放大,一寸寸削弱他的神經,侵蝕他的理智,意識便在這中間脆弱得搖搖欲墜。
這不是一座真正的牢籠,就算將大門敞開,裴澤也走不出去。
關禁閉的這些天,裴澤預想過很多種可能,自己假裝妥協,趁機逃走,立刻帶著溫玉離開,可動作再快,快不過裴翰威的手段,躲藏的再隱蔽,也撕不掉粘在身上的那些視線。
裴家在商界呼風喚雨,多少鏡頭對準他們的一舉一動,裴翰威得罪過的人數不勝數,又有多少競爭對手希望南榮集團終有落敗的一天。
可這些都與裴澤無關,卻是他生命中永遠也逃脫不開的,並且勢必會給溫玉帶去不好的影響,甚至將跟隨他一生。
無解。
封閉的空間內,氧氣變得稀薄,裴澤在這種視覺感官極度壓抑的環境下無休止地思考,糾結,彷徨,做出決定後再一次又一次地否決,每一條路都行不通,他快把自己折磨瘋了,通紅的雙目瞪著牆壁,連合上眼瞼都異常吃力。
啪嗒,門鎖的響動在靜謐的房間內顯得尤為刺耳,裴欣從外麵邁步進來,將飯菜輕放置桌麵。
為數不多的幾次“探望”,裴澤總保持著相同的姿勢,邋遢的衣著,頹廢的神情,沒有一絲生氣的麵容,裴欣把木桌前的座椅搬到床邊,彎腰坐下身,欲言又止地張開嘴唇,溫聲說:“吃點東西吧。”
沒聽見回答,是意料之中的反應,裴欣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看向裴澤的眼睛:“前段時間,溫玉找過我。”
那雙蒙了層灰的瞳眸終於亮起了一點光。
裴欣沒有繼續講下去,而是蹙緊眉毛,十分不解地問:“小澤,有必要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裴欣道:“我始終無法理解,父親不過是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他願意將裴家的一切都交給你,你為什麽就是不能體會他的心情呢?”
尾音落下,裴澤回給裴欣的是一段長達五分鍾的空白,而後緩緩合上眼,疲憊地提起嘴角,口吻戲謔地說:“姐,你真可憐啊。”
這次換成裴欣沉默。
“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還看不透這個家的本質嗎?”搭在身側的雙臂用力撐起身體,裴澤靠向床板,從鼻腔中丟出一抹嗤笑,“裴翰威為了自己的生意,不在乎妻子的死,女兒的幸福,凡是對他有益處的,都可以拿來利用。”
“我和你唯一不同的地方,我感受過真正的家是什麽樣子的。”
裴欣不置可否:“小澤,可有些東西你一生也無法否認和逃避,血緣關係決定了隻有我們才是你的家人。”
“你要清楚,父親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你好。”
裴澤不再多言,呼吸逐漸平緩規律,像是睡著了。裴欣的視線始終沒離開他身上,腦海深處,能追溯到最早的記憶畫麵,也同眼前的這副光景一樣,自己六歲那年,踮著腳扒住弟弟的嬰兒床,食指勾住他肉嘟嘟的小手,激動地在一旁守了他一整夜。
裴欣沒打算久留,她彎曲食指在裴澤手背輕刮了一下,便從座椅上起身,徑直走向門口。
“懂得成全,才叫家人。”
“真正的‘為你好’,是成全你想要的。”
裴欣頓住腳步,目光垂落地麵,她未接話,裴澤卻又開口,吐露的內容如同在她心間最柔軟的地方剜上一刀:“母親自殺去世,送給媒體的通稿,是你執筆寫的吧。”
裴欣聞言稍稍別過臉,擰眉不語。
裴澤道:“因為裴翰威需要真情實感的流露,讓這件事足以打動人心,獲得更多股民的同情,所以要身為女兒的你一字一句地撕開傷口,把痛苦展現給大眾看,甚至要你幫他違心地表達失去愛妻有多痛不欲生。那篇稿件背後裴翰威是什麽樣的嘴臉,他有多虛情假意,你還記得嗎?”
沙啞的嗓音輕似一縷煙,卻在裴欣心裏擲地有聲,她當然記得,隻是這麽多年對裴翰威言聽計從,早已學不會反抗,完全長成了父親眼中期望的女兒的模樣。
她也有過掙紮,最終還是被裴翰威輕而易舉地抹平了棱角。
裴欣幾不可聞地舒出一口氣:“小澤,我隻希望你能活得輕鬆一點。”
房間的門從外麵推開,鍾叔頷首向裴欣示意,時間到了,裴翰威叫她去中廳用餐。
臨走前,裴澤最後說:“姐,你相信嗎?”
裴欣握住門把,側目朝裴澤望去。
“隻要我愛溫玉,所有的威脅都不叫威脅,所有的困難也就不算困難。”
房屋在掩合的門板後麵重歸寂靜。
裴澤憔悴地邁下床,伸長手臂端起餐盤旁邊的瓷碗,艱難地咽下幾口溫湯。
時間推移,他不分日夜地淺眠又醒來,無神的眼眸直愣愣地盯著窗戶的位置,手中握著一塊心形的石頭。
裴欣沒再來過了,鍾叔隻在某天送飯時,對裴澤心疼道:“裴先生有話讓我向少爺轉達,若是您想清楚了,他會先送您去英國深造幾年,集團的事,往後會慢慢手把手地交付給您。”
這樣的日子,裴澤受夠了。
他有多愛溫玉,待在這裏的每一分每一秒就有多痛苦。
空蕩的房間,灰白的牆麵,單調的家具,照片中母親的笑臉,裴澤的人生忽然一片黑暗,四周都是死路,找不到裂縫,也尋不見光。
但有些巧合,似乎是冥冥注定——跟刻有他和溫玉名字的心形石頭一起放在上衣口袋裏的,是裴澤經常隨身攜帶的那枚金屬火機。
拇指滑動鉸鏈,火苗躥起的刹那,明亮火光撲朔進裴澤漆黑深邃的瞳孔,小小的一柱光線,那麽熾熱,那麽耀眼。
六月底,賓州的氣溫按天走高,炎陽當空,將窗欞染上一層金燦燦的色澤。
溫玉睜開雙眼,又是一夜未眠,他費勁地從床上爬起來,轉臉望向窗外,陽光被窗簾隔斷,流淌下一地的暖黃。
已經快兩個月沒有裴澤的消息了。
刷牙時,溫玉錯把洗麵奶當成牙膏,咂摸出味兒來對著鏡麵愣了半晌,不知臉上展露的是苦笑還是假笑。他往裴澤的毛巾裏揉進去臉,趿著一隻拖鞋坐上沙發,機械地摁開電視,隨便放出點什麽聲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後赤腳去廚房熱早餐,才發現昨晚密封好的三明治忘記擱進冰箱。
手邊就是暖水壺,溫玉出神地接了半杯自來水,飲下一口,雙掌撐在灶台邊緣,微彎腰背,不過是幾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感覺到難以抗拒的疲憊。
溫玉微闔眼瞼低垂目光,啟開幹裂的嘴唇,難受地咕噥著話:“究竟還要熬多久……”
“裴澤——”
猛然間睜大雙眼,溫玉詫異抬眸,耳朵裏先是傳進日思夜想的那個名字,繼而是新聞主持人鏗鏘有力的清晰嗓音,心跳隨聽到的內容漸漸變得遲緩鈍重,晃動的瞳孔始終無法聚焦視線。
溫玉張開嘴巴,竭力抬起顫抖的右手,拚命咽下喉間的異物感,發狠地捏住自己的臉。
回身的視野中,漫天大火夾雜著滾滾黑煙,溫玉不連貫地大口喘息,掉落的玻璃杯碎裂在腳邊。
屏幕正下方的位置顯示著一行字,概述出本條新聞的詳細內容——
南榮集團董事長私宅深夜起火。
白色字幕跟隨主持人的聲音同頻滾動:“死亡一人,係裴翰威之子裴澤,年僅二十六歲。”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